天儿一日赛过一日地冷,昨夜里就开始落雪了。宋钰廑寒疾发作愈发厉害,药汤补品流水席似的送进屋里,那些东西他不怎喝,苦戚戚的,喝了多少年也没见好。那些补品都进了江牙儿肚子里,她倒很乐意克化那些滋补的玩意。
每晚睡前江牙儿提前在床褥里放好汤婆子,待床褥温热,宋钰廑再就寝。夜里她不再回下房,就坐在榻边的脚踏上,困极了就伏在床沿,时刻守着宋钰廑。因他夜里睡得不安稳,膝盖骨像被撬开一条细缝,冷风丝丝灌进去吹似的疼痛难捱,江牙儿待他疼醒了,便悉心替他揉着膝盖,缓解他的痛意。
“主子爷,外面落雪了,您听听?”
夜深寂静,宋钰廑满额头的冷汗,唇色虚白,他依在引枕上,倾耳听着外面雪落在枝丫和屋顶上的声音。江牙儿用温水淘了巾帕,快步回到床边,他擦着汗,她十分熟稔地按着他的小腿,力道刚好。
屋内只燃着一盏蜡,光线黄暗,宋钰廑悠悠叹息一声,问她,“乏不乏?”
江牙儿甩甩脑袋,“不乏,我天生觉少,总有使不完的精神。”
她嘴角扬着笑,眼神全在手上,悉心按着他的疾处。
“这雪兴许一夜都不能停。”
他很有谈兴,江牙儿接着他的话,
“是了,明早一开门,白皑皑的雪,刺得眼睛睁不开呢。”
往年一有这么大的雪,她是十分犯愁的,天儿太冷,她和老爹找不着生计,又没正经保暖的衣裳,她倒还好,就怕老爹活活冻死。
“幸亏遇见您这么个菩萨,给我一条活路。”
她这个冬天又胖了些,脸圆了一圈,笑起来倒喜庆。
“你说我是菩萨?”
他未免觉得好笑,合着真是新鲜,背地里骂他心狠手辣地不少,头一回有人说他心善可比菩萨。
“您给我活路,可不就是菩萨。主子爷,从前我说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可都是真心实意地话。”
宋钰廑心中无波澜,这些阿谀奉承的话,他自娘胎里落地就听的耳朵起茧。
天一亮,江牙儿把屋外的雪扫干净,和宋钰廑请示过,今儿上午不当值,她得去趟镇上,天寒地冻,她攒了闲钱,给徐秀才买件亵裘。
她许久没来逛集,已到年关,街上人流窜动,买好东西她便要赶回去,雪还没停,等雪积深了,路就不好走了。
“小公子,小公子留步。”
她腋下夹着亵裘,刚从成衣铺子出来,就被人从后扯住衣袖,江牙儿皱眉回首,只觉得眼前的老者分外眼熟。
“我是尧府的管家,小公子贵人多忘事。”
他正发愁找不到江牙儿,偏偏今日这般巧合。“您有何贵干?”
江牙儿想起他是谁,问他何事。管家两手抄在袖子里,虚虚笑道,
“是我们家公子病倒了,已在家中歇养十几日。他没少念起你,想来是想与你叙叙旧。今日既然遇上了,小公子去瞧瞧吧。”
他做着引她往尧府去的手势,江牙儿犯了难,抬头望天,
“这雪落得太凶,天晚了我不好赶路,等过几日我再去探望尧兄。”
说完她要走,管家忙扯开手臂拦住她,
“您去瞧瞧吧,咱们公子清瘦许多,又没旁的知心人,他对您的情谊我一直瞧在眼里,江公子,您可不能太薄情啊。”
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她是非去不可了。
“公子,您瞧瞧谁来了?”
小厮带着江牙儿进了院子,大老远就扯开嗓子嚎,只是话才落,里面传来砸碗声,接着便是尧鹤安的怒叱,
“这药喝得我苦胆都要呕出来,说了不喝,再往屋子送,全都一个个发落出去!”
丫鬟不一会垂着脑袋将碎瓷端出来。乖乖,这么大的火气。江牙儿咂舌。
“公子,江公子来了。”
尧鹤安正面朝里侧躺着,一听这话,忽地转过身来,看见脑袋上还顶着雪花片的江牙儿时,先是惊,再是喜,最后变成怒。
“江牙儿,原来你还记得我。”
他盘腿坐起来,冷眼斜她,小厮眼珠子转一圈,审时度势,瞧瞧退出去。江牙儿搓搓手,细细打量尧鹤安,果然清瘦不少,面色虚浮,是真的病了。
“这些日子宅子琐事太多,没来瞧你,多多担待。”
她挪来一张椅子坐在跟前,屋子里燃了炭火,她也暖和不少。
“我病了。”
他莫名张口,说完还咳了几声,江牙儿就势替他拍背,说几句可心的话,无非就是叫他多歇养,顾好身子一类的。
“我想吃莲子糖。”
他止住咳,陡然间虚弱许多,病歪歪地依在床头。
“我叫人去买,你等着。”
她要去唤小厮,尧鹤安立马哼了一声,江牙儿不解他怎么又发脾气。
“你既能给宋钰廑买莲子糖,为何不能给我买些,非要去使唤他们?”
这谁买不是买?江牙儿本就不能多留,一心急着要走,忙言道,
“好了,我记下了,下回我一定带些莲子糖来,我得回乡下去了。”
她收拾好东西要走,尧鹤安在那冷冷笑着,“如今你傍上了宋家的,就忘了我对你的好,江牙儿,你未免太趋炎附势。”
“你胡说什么!”
她最厌别人好端端地污蔑,当下也气的很,胸脯起起伏伏,
“随你怎么想,从此往后我不再来了。”
她蹬蹬蹬往外走,气势汹汹像头小牛犊,尧鹤安心里一慌,立马喊她,
“江牙儿,你给我回来!”
她正气头上,怎肯留步,一味的往外走。尧鹤安深知此时江牙儿一走,永不会回头,当下赤脚追出去,顾不得天寒地冻,一身单薄亵衣亵裤跑到院子去。
“江牙儿,你别同我闹了,回去,咱们好好说话。”
他身量高出她许多,胳膊一揽拦腰把她往回拖,雪花落了两人满身,她使劲扭着身子,伸手抓他的脸,
“松开,你这王八羔子,爷爷我今日就同你恩断义绝。”
她骂开了,管不上情面不情面的,尧鹤安不怒反笑,哄着她,
“好,你要骂尽管骂,只要跟我进屋子,打我也认。”
他冷得唇色发乌,脚底冰得刺骨,二人打闹间,管家正使唤丫鬟端着食盒,准备送些暖和的吃食,谁知撞见这一幕。
“老天爷,公子您身子还没好,怎能这样折腾?”
管家忙去扯开两人,江牙儿才回神注意尧鹤安此刻的模样,他双耳冻得发红,身体打着摆子,怕她跑了,手还牢牢抓着她的手腕。江牙儿于心不忍,终于同意回屋子里去。
“江牙儿,是我口出胡言,你别记恨我了。”
他全须全尾裹在褥子里,脸色苍白,身子还在发颤,显然冻得不轻。管家把热烫地甜汤供上,恭敬说道,
“江公子,您尝尝,前些天我们公子念起你时还说,你肯定喜欢这滋味呢。”
这一说,叫江牙儿更无地自容了,接过汤碗,舀了一勺,吹了几下,抵到尧鹤安嘴边,
“喝罢。”
这叫他受宠若惊,张了嘴把东西咽下。
“江牙儿。”
“怎么?”
“别恼我了。”
“哼。”
喂完他,她才去喝剩下的一碗,甜汤滋味果然好,喝得她摇头咂舌。两人重归于好,江牙儿陪着他说了许多话,最后尧鹤安抵不住困意,眼皮子耷拉着,却强撑着精神和她讲话,看得她发笑,
“好了,你睡罢,我走了。”
他知不能再留她,只得问她什么时候再来。“这我说不准,下回我来,给你带些莲子糖。”她哄他,尧鹤安眨眨眼,撇头睡过去。
雪在傍晚时分终于歇下,宋钰廑在榻上闷坐了一天,便让江牙儿将屋门大敞,在廊檐摆了张太师椅,他静坐着,看着满院的白雪。他披着大敞,手中揣着汤婆子,静坐一会大抵是没什么的。
院里的梅花开了,飘来淡淡香气,江牙儿深吸一口气,一脸陶醉,
“真香哪,主子爷,折几枝摆在屋子里可好?”宋钰廑微微颔首,算肯定她的意思,她便去折花,献宝似的递给他,
“主子爷,您看。”
他视线从花枝上略过,停在她冻得红肿,已经有裂口的手上。
“手怎么了?”
想来是常年受冻,又做苦力造成的。
江牙儿的手一到冬天就这样,手疮发作,夜里睡觉发热,还奇痒难忍。
“老毛病了,等天一暖和就好了。”
她把手缩回去,面有羞赫,怯喏喏的。
忽而起了风,宋钰廑就不得不回屋子,一进去,又吩咐她去找巧姐取药,说了药名,她只以为是他要用药。等取了用青瓷小瓶的药回来后,宋钰廑叫她坐下,伸出手来。
“主子爷,这,我是奴才,怎能叫您受累。”
江牙儿推脱不肯让他上药,手一个劲儿别在背后,宋钰廑面色淡淡,渐渐失了好性儿,
“莫耽误时辰了,一个男子,做什么女儿家的扭捏姿态。”
他最烦拉拉扯扯不果断,江牙儿见他脸色开始发沉,便伸出手。
“从前怎么不用药?”
他低着头为她上药,手法并不仔细,药水浸进伤口里,蛰得她忍不住龇牙。
宋钰廑却惘顾她的疼痛,算是粗鲁地上完药。“手疮总有好的时候,忍忍就过去了。”
江牙儿此刻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酸,嗓子也哽咽,宋钰廑把药瓶塞进她掌心,
“拿着吧,想来这一瓶子用下去,来年也不会再犯。”
江牙儿吸吸鼻子,泪珠子滚下来,可怜巴巴地相。
“主子爷,您心肠真好。”
宋钰廑稍挑了眉,表面温和笑着,心中却有不齿,这些小恩小惠,有什么值当可哭的。
“真觉得我好?”
他抬手抹她的泪珠子,捻在指尖,湿漉漉地,是热的。
江牙儿瞪圆了眼睛望他,一个劲儿地点头,宋钰廑生得俊俏,虽有重疾但气质冷冽,她渐渐失了魂,被他皮囊所惑,微微张着嘴,露出一副痴相。
“那你可情愿为我去死?”
他勾起笑,食指点着她太阳穴顺势滑下,指尖落在她的喉口,施力戳了一下,江牙儿咳嗽不止,捂着喉口,断断续续说道,
“主子爷,真到那一步,我情愿舍弃性命的。”她平日混不吝惯了,实则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真有一天能一命抵一命,江牙儿必定万死不辞的。
只可惜,宋钰廑并不信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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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