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停一下马车。”
原本几人刚出了城门,元景听到守城的士兵张口索贿,便知道少将军不会不管这事。
“将管这守城治安的长官找来。”
那士兵见一赶马的马夫走了过来,原来并不以为意,
直到那马夫拿出了军中参军的令牌,才心中一颤,“大、大人,不知道找蔡大人有什么事?”
他恭恭敬敬地微微塌下肩膀,显出一副极为卑微的神色。
元景冷哼一声,“盛京何时有了收进城费的规矩,我同兄弟们来来回回进城又出城了这么多次,怎么一次都没听说过。”
“属下、属下也是听上面人的话,好像是新定的规矩,城中驿馆为这些赶考士子免费提供衣食,只是让他们交些钱罢了......”
“既然是免费的哪有交钱的道理。”元景冷声道。
“那这,属下也不知道了,上面的大人这样说了,我们便这样做了......”
顾缙从马车上下来,高大的的体格与冷肃的气质,即使这位士兵没见过顾缙,心中也隐隐有了猜测。
元景喊道,“少将军,这蔡炎我前几日刚见过,没想到今天就出了差子,是属下的失职。”
他语气平静,“回军中自领军棍二十。”
“是。”
顾缙这样做是在向这些守城的官兵传递出一个信号。
他对于自己的亲信都处罚得这么重,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为蔡炎做事的人。
站在他们面前的士兵不禁两股战战。
他揩了揩额间的冷汗,声音颤抖,“小的只是听从上面的人办事,还请顾将军能看在小的守城十余年,未犯过其他大错的份上饶恕小的这次,小的肯定不会再犯了。”
元景面色冷肃,“你们不是营帐中的人,我也不好用军法来处罚你。你去告诉蔡炎,若是不将这收的进城费还给那些进京赶考的士子,这位置便不要做了,且去自请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至于你,你也罚俸半年,下不为例,若是下次我还碰到这种情况,统统军法处罚,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是丢掉半条命了。”
“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守城的的士兵心中发苦,守城门可是件好差事,时不时就有人给他送些银钱,让他通融一下,他做过许多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了。
所以听到元景只是罚俸的惩罚,心里倏然松了一口气。
他赶忙去给他上官传话去了。
另一边紫袍和灰袍的两位青年踌躇了几步,还是走上前来。
“在下东方弘耀,这次的事真是多谢两位大人了。”东方弘耀面带笑意,不卑不亢拱手表示感谢。
魏琮伸出冻得泛红的手也作揖行礼,“在下魏琮。”
顾妤掀开车帘,安静地看着这一幕,也只看到两人背对着她的背影。
在如今朝中文官武将相看两厌的情形下,顾缙在文官中有独一份的好名声并不是空穴来风的,起码有些自诩清流地官员便喜欢顾缙这样刚直的性子。
“兄长,少见你这般生气。”
她为上马车的顾缙掀起了了门帘,转眼便和那东方弘耀略带探究的目光对上了,顺势对那紫袍公子微微颔首。
顾缙进入了马车,门帘很快就掩盖了交谈声,东方弘耀见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难免失魂落魄。
魏琮看到东方弘耀怔愣的神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弘耀兄,早些进城吧,否则寻不到安静清幽的房间了。”
东方弘耀喃喃道,“琮弟,你可看到了那位小姐,是个少见的美人。”
东方弘耀爱美人,因为家境富裕,自懂男女之事以来,家中已经收了两房侍妾,虽未娶正妻,却也能说得上是脂粉堆里长大的。
所以他对女子自有一套自己得到评判标准。
顾妤容貌秀丽清婉,比不得那些妍丽的长相,但是通身的气质却是少见的清灵,像是不食凡间烟火的仙女。
“并未见到。”
魏琮不甚在意的摇头,只是催着东方弘耀再走快些,他不爱脂粉锦绣,只爱诗文策论。
当今朝堂孙沽大权在握,不知道毁了多少清正官员的仕途和命运,他既然选择入仕途匡扶社稷,灭奸党,自然无心男女之事。
美色金钱于他无用,他也不在乎能否攀附权贵或者成为某位官员的乘龙快婿。
“诶,琮弟,你等等我......”
顾妤并未把先前这两位青年公子放在心上,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尸骨还在乱葬岗。
到了郊外,行至林间,无人除雪,马车行进地便困难了起来。
元景在马车外喊道,“将军,这马怎么也不愿意向前走了。”
原来是车轮沾上了雪,越积越多,马儿拉车也愈发吃力,所以前头拉车的两匹马都倦怠地停在了原地。
顾缙拧眉,转头对顾妤说道,“阿妤,你留在马车中,唐青宁的尸骨若在乱葬岗,我和元景找人去收敛。”
顾妤摇头,语气坚定,“不,兄长,只有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我和你下车一起走过去。况且你并未见过青宁的模样……”
又怎么能认出被磋磨得不成人样的她呢?
顾缙虽然还想再阻止,但却看到了顾妤决然的神色,明白他无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顾妤的主意。
“好吧。”他妥协了。
他先下了马,又再次嘱咐道,“那你便踩在我走过的脚印里,雪天路滑,小心被杂草绊倒。”
“好。”顾妤听话地点点脑袋,神思却早早地飘走了,那日两人将她抬到乱葬岗前,她还剩一口气。
那时的她只感觉到了雪中风寒,刺骨的凉意蔓延了全身。
此刻的她却踩在顾缙的脚印之上,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她最厌恶的地方。
她伸出了手拽住了那人大氅的后摆,顾缙似是有些察觉,放缓了脚步——
原本灰蒙蒙的天慢慢地亮堂起来。
顾妤心下安定了许多。
朔风卷着雪沫子砸在枯枝上,发出碎玉般的声响。
乱葬岗的腐气混着血腥味凝在空气里,偏是这般人迹罕至处,竟然能听见人声。
“都说月黑风高才好杀人,”元景按着刀柄四下张望,狐裘围领沾了雪沫,“青天白日的,倒叫小爷撞见这等勾当——”
话音戛然而止。
枯树林深处,十数个身形矫健的青年,正拖着几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往坑里扔。
雪地上一道深红拖痕蜿蜒如蛇信,尽头处立着个披白狐大氅的公子,玉冠下眉眼温润,嘴角含着不带一丝情绪的笑意。
“顾小将军,许久未见。”许裘笑涡浅现,声音惊起寒鸦,“倒是巧遇......”
顾缙将顾妤挡在身后,玄色斗篷上的风毛随呼吸起伏,“许公子好兴致。”
“送几位赶路的。”许裘靴尖轻踢坑边,惊得尸堆里窜出几只灰鼠,“将军倒是稀客?”
“我来这只为收敛故人遗骨……”
“哦?顾将军的故人竟然会在这乱葬岗?这还真是奇事一桩。”
许裘话音未落,身后忽响起清凌凌的女声。
“——不是兄长的故交,是我的故交。”
许裘循声望去,见个素绫兜帽的姑娘自顾缙身后转出。
积雪映得她月白袄裙泛冷光,腰间却系着条刺目的红绸绦,坠的禁步玉环纹丝不动。
顾妤抬眼对上了那人深沉的黑眸。
他的眸子与顾缙不同,顾缙是黑白分明,正义凛然,而这人眼珠多过眼白,所以显得人有些阴沉。
许裘脸上带笑,但是眼中却无半点情绪,像是一潭漆黑的死水,看不见半点光亮。
“这位是?”
“我自然是兄长的妹妹,顾妤。”
她福身时眼底毫无波澜,觑他时也没有半点畏惧,倒教许裘捻着红珊瑚串的指节顿了顿。
东厂刑房里的凶犯见了他都要腿软,这姑娘见到这般修罗地狱般的惨状如见邻家砌墙般寻常。
顾妤并不怕这人,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见了这人间的修罗也不会有半分胆颤,更何况这人还是皮囊俊美的笑面公子。
当然顾妤也知道这人对她并无半分善意。
顾妤来这为死者送往生,而许裘来这却是为生者送终。
她看向了便衣番子身后的篝火,走向了乱葬岗中央的土坑,“许公子可否借我火把一用。”
许裘眯着眼,挑眉示意让人将火把递给了顾妤,眼中思索渐甚。
顾缙伸手止住了顾妤往前的脚步。“阿妤,别胡闹。”不敬鬼神的顾缙头一次慌了神。
顾妤回头对元景道,“元大哥,麻烦你帮我寻一寻青宁的尸身。”
“她与我说过的,若是有一日遭逢不幸,徒留残身在世不如一把火烧了得好......”顾妤神色平静,眼底却满是哀伤。
许裘忽然击掌轻笑,“好人做到底,去帮顾小姐寻人。”
番子们铁锹翻飞间,冻硬的尸首磕碰出闷响。
不过半盏茶功夫,草席掀开,露出青紫的女尸,女尸的手指受刑被夹断了,腿骨也裂了,污糟的血渍沾满了素色衾衣。
“她是......是青宁。”顾妤瞧着唐青宁,像是在望着另一个人。
那几个便衣番子合力将人给抬了出来。
“可要再加些柴?要不然这冰天雪地的可不好烧。”
许裘语气温存得像闺阁女儿间的打趣,目光却钉在顾妤颤抖的指尖上。
言语间揶揄居多,他知晓唐家案大抵别有隐情,也知道唐青宁是个可怜人。
但是这世间可怜人太多,真要论起来,唐青宁绝对不是最惨的那一个。
“这就不劳许公子费心了,科考将至,许公子不妨多费心科考,拿个头名也好让许掌印脸上有光。”
顾缙虽为武将,但自幼也诗书,书中圣人的秉性纯良似乎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他说出这话来,许裘听不出半点轻视。
许裘笑道,“那今日我事也做完了,忙也帮了,我便先回去了。”
“今日多谢许公子了,许公子慢走。”顾妤微微福身道谢,许裘扬唇一笑,头也不回,带着一干便衣番子,走出了林间。
留下的三人面对着唐青宁的尸首,面面相觑。
顾缙开口道,“元景去找附近村民买些干柴。”
“属下明白。”元景去做事,这乱葬岗便留下了兄妹二人,但是顾妤并不害怕。
“阿妤。”
“嗯?”顾妤盯着唐青宁神色怔愣,显然是顾缙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你可知道刚才的许公子是何人?”
“有所听闻,不是个好人。”
“是,他不是个好人,你以后见到他也离他远些,你和唐家小姐有闺中的交情,所以我不阻止你送她最后一程。”
“但是之后这样的事不要再掺和了,安心嫁人吧,沈长清若不是个良人,我和父亲会为你再寻一个良人。”
顾妤知道顾缙是为她好,若她只是顾妤,嫁作高官显贵当个诰命夫人,一世富贵歆享不尽,自然很好。
但她是唐青宁,她从未被眼前的安逸与优待迷昏了眼,也从未忘记过冤死的父亲与屈辱自尽的母亲。
待马蹄声远,元景领着村民扛来柴薪。
顾妤知道死去的尸身并不好看。
但好在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七日,并未腐烂,也并没有散发出异臭,只是皮肤青紫,面色平静,活像只是在这雪地中睡着的模样。
顾妤将那火把扔进了柴火堆中,火焰窜起时泛出幽蓝,村民们惊叫着逃散,唯顾妤立在雪地里,火光将她眼底映得一片血红。
那攀附而上的无情火焰像是地狱中的业火,显出诡异的蓝绿色。
顾妤转身看向顾缙,他却并不害怕,“兄长,你怎么不怕,这样的火怪瘆人的?”
顾缙战场征战几年,自然见过无数的尸山血海,也烧了许多战死的士兵防止疫病的发生,自然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这乱葬岗里尸身太多,有这样的景象似乎也寻常。”
她忽然抓住顾缙氅衣的衣摆,“兄长不觉得是青宁死得太冤了,所以才会有这妖异的焰火?”
“天下可怜人太多了,阿妤,我能护你一世安宁,护大盛百姓不被外敌侵扰,便已是我的全力。”
顾缙知道唐家的案子定有隐情,但是现在的他却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去主持所谓的公道。
他对顾妤说道,“且再等一等,等父亲打完胜仗回来,便是陛下清算那些朋党之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