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清不敢说会与她举案齐眉、如胶似漆,但是相敬如宾是能做到。
他想着又再次看向了顾妤,只见她面色微红,似是羞赧,微微点头,湖光水色不敌此刻的双颊酡红的美人分毫。
美则美矣,却像是攀援着树木生长的菟丝花,无法落根而活。
说实话,顾妤性格柔弱,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也担心娶回家中无法当好当家主母的位置,但是奈何她有一个战功赫赫的父亲,再加上一个将才兄长。
与武安侯府结亲,于沈府而言利益太大了。
当今皇上膝下长至成年的皇子,有三位。
一位是皇后所出的长子太子,性格守成,生来就是太子,所以没什么雄心壮志更没什么野心宏图,三年前去了旧朝首都汴京,处理政要,皇帝也一直未再召他回来。
那边有另一班子的六部官职,只管理汴京以及所辖之地的政事。
一位是宠妃的孩子,在中原富庶之地当藩王。
另一位是淑妃所出的五皇子,被皇上塞进了北方的战场,藩王是不能握有兵权的,所以这位皇子没有封藩,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利。
但是要知道战场上那地方出生入死的,即使没有实质性的权利,如果这位五皇子想要谋逆,难道跟他出生入死过的将领会不跟着他吗?
所以顾妤是沈家的另一条路,一条改朝换代以后沈家依然能保有现在地位或者会更上一层楼的后路。
沈长清见顾妤这般小女儿作态,心下了然。
来之前父亲交代了他许多,说是不论顾妤是否还对苏必成恋恋不舍,都要稳下顾妤。
原本他还有些抗拒,毕竟顾妤再美再好,心里有别的男人,娶进来不是添堵吗?
但是此刻再见顾妤,他的内心已然不排斥顾妤成为他的正妻。
正妻还是要门当户对,贞静贤淑得好,况且顾妤温婉端庄,很符合他对于正妻的一切想象,若她真的身娇体弱,在过门后溘然长逝,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沈长清看着眼前的美人、美景诗性大发,顾妤便起身为他研墨,她微垂着眼睫,敛去眸光中的冷意。
她手指纤细,白皙若雪,拿着那黑色的松烟墨细细地旋开时很是好看,甜香混着墨香,并不突兀。
身上的大氅一早在靠近暖炉时就脱下来了,现在她身上只着略显单薄的袄裙,玲珑的曲线尽显。
沈长清眼神有些不自然地从她身上别过,只是拘谨地落在盛京城里最名贵的宣纸上。
宣纸是今年的新纸,以蚕丝为辅料,纸质洁白如新雪,落墨即染,风靡盛京城许多年了。
只是此刻的他发现她的肤色比新纸还要白上一分,带着久违见日头的病弱的白,让人徒生怜惜。
他写完诗,面上的热气还没有散,耳际通红一片。
他不是没有碰过女人,心中也纳闷呢,自己怎么对顾妤这般不自在。
说是讨厌吧,自然不是,但说是喜欢,他又只见过她两次,自己也不喜欢她这样的模样和性情,怎么顾妤会让他这般手足无措?
“沈公子不愧有盛京第一才子之称,这诗清幽寂静,倒是很符合此时的景。”顾妤看完他写的诗,适时开口称赞他。
沈长清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现在该问的事问完了,只想找个借口离开,“我府中还有些事务,今日便到这里吧。”
“自然可以。”顾妤体贴地点头,“不过沈公子的墨宝我喜欢得紧,不知可否留给我做个念想。”
“顾小姐喜欢就......留给顾小姐。”他罕见地有了几分赧然。
她看着沈长清有些慌乱地指使肖安收拾桌上的物件,突然觉得给这位事事讲究又清高的贵公子当小厮也够头疼的。
等两人连带着一堆东西都拿走了之后,顾妤只是坐在亭中自带的木凳上发呆。
沈长清聪明不假,但是带着恃才放旷的清高,过于优越的家世和自小被人吹捧的环境让他早已上了神坛。
但摧毁这样的人却很容易。
他越重视什么,声名,才学还是家世,富贵,统统毁了就好。
顾妤突然发现,救人难极了,但是拉人下高台却是这般简单。
春月见那暖炉也被人收走后,有些不高兴,“沈公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体贴人,小姐你都还没走,那暖炉就直接带走了。
不过是一个暖炉,留这就留这了,这值几个钱。”
“我们去马车上等世子吧,这湖心亭怪冷的。”春月伸手想要将那大氅重新给顾妤裹好,却被一双大手提前接过了动作。
男人略沉的语调带着腊月的寒意,“怎么穿得这么少。”
顾缙蹙着眉头,抖开白色的狐毛大氅,裹住了顾妤,又伸手将她转至自己的面前,系上了鹤氅的绸带。
“自小身体便怕冷,坐这里吹风做什么?”
顾妤冻僵了的身子慢慢回温,小声狡辩道,“只吹了一小会儿,沈长清刚走。”
顾缙抿着唇不讲话,似乎不太高兴,春月则在一边打小报告,说沈公子不会体贴人,小姐若是病了怎么办。
顾妤笑着低下了头,不做辩驳。
沈长清似乎在顾缙这里有些好印象,那他的别有用心,什么时候才能被顾缙发现呢?
“阿妤若是不喜欢,这门亲事我做主帮你退了。”顾缙这人不爱管事,但一管肯定是要管到底的。
顾妤扯着他的衣摆,微微摇头,“兄长,且再看看吧,这人也不过是个少年的年纪,怎么能像父亲和兄长一般体贴人。”
如果现在武安侯府退婚,错处就在她们,她得先让沈家遭殃,让世人都知道是沈长清配不上她才行,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饶过沈修文一家呢?
顾缙蹙着的眉头一直没松,心下对于沈长清的已经有些不满,本来就是沈修文巴巴地贴上来要结亲,没想到他金尊玉贵养大的儿子是这样的性子。
但是见她都这样说了也没有再固执己见,“父亲明年才能回京,你的亲事确实不急。”
两人一边走一边交谈,很快就走到了马车前。
顾缙原先是骑马出行的,现在将他的爱马交给了马夫,自己也同顾妤一块上了马车。
马车原本空间就不算宽敞,以往都是她单人出行的时候坐的,现在挤下了两个人,顾缙体格又大,顾妤感觉空气都凝滞了起来。
顾妤在暖炉前烙饼时都没这么热,“兄长怎么会想着来接我?”
顾缙倒是不在意狭窄的空间,“我原本想见见沈长清,跟他好好聊聊,没想到我刚到,沈家的马车也要走……”
“兄长要与沈公子聊什么?”顾妤好奇道。
顾缙伸手摸摸她的脑袋,神色幽深,“阿妤,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好好地准备嫁人就好。”
顾妤乖顺地点头,心里则想着这事顾缙不愿意告诉她,她就自己慢慢查好了。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去收敛自己的尸身。
现在已经雪霁,过两天天晴了雪化了,她的尸身可就危险了。
她装作不经意问起了盛京城中的几位才貌双全的世家贵女,“……兄长年岁比我长两岁,是不是也要考虑娶亲了?”
“我还不急,现在军务繁忙,成亲也是耽误人家姑娘。等阿妤成了亲,我再成亲。”
“我之前在宴席上认识了一位小姐,她和我只见过一次,却与我很是投缘,我想着最近邀请她来府上做客,陪我说说话。”
“阿妤不是很少去那些宴会吗?什么时候的事?”
“我一直待在闺阁养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离上次见面有两三年了。我私下邀了她很多次,她总是说要在家中料理家计,后面更是一点音信都没了。我现在大病初愈,正想找个人与我说说话,解解闷。”
“叫做什么名字?”顾缙听他这柔弱胆小的妹妹这么说,也来了兴趣,“父亲是哪位?”
“好像姓唐……我想想……唐青宁。”顾妤谨慎地揣摩着顾缙的神情。
他揉着她的脑袋,神思有些莫名,“我记得京官中姓唐的只有一位,不过那户人家早几年出了事,这唐小姐怕是来不了的。”
“出了什么事?”顾妤目露好奇,想要追问到底。
“这是朝廷的事,你不要问了,既然她曾与你交好,我会为她打点一番,让她的日子也好过些。”
顾妤在心中苦笑,已经不需要打点了,唐青宁已经死了,但是这事除了云仙阁的管事和她的仇人应该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即使他多为她烧些纸钱,她也是收不到的。
爱她的人,她爱的人死了,都死了,只有她这一缕残魂还活着,借着她人的身躯得以偷生。
她怎么能甘心呢?
她想到云仙阁时总是不自觉地身躯颤抖,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太过于怨恨。
她在绝境之中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能有人来救下她该有多好,无论是英雄救美还是那些达官显贵们的偶发善心,但是她的美好幻想并没有发生。
顾缙迟来的善意是因为自家妹妹随口提的一嘴,不过也对,没有人是会无缘无故地生出良善的,更何况是对陌生人。
世间无权无势之人就像蝼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碾死了,也无人在意。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这次机会,给了她这个尊贵的身份,她一定要好好利用起来。
此刻的她,不过是一只披着美丽皮囊的伥鬼罢了,只有将那些仇人都一同拉入地狱,如附骨之疽般咬噬着她内心的怨毒才能消解。
顾缙若有所思,似乎想起了一张模糊的脸,但是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人。
顾缙伸手将她雪白的柔夷握在了掌心,兄长手心粗糙的茧子让顾妤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手怎么这么凉,你身体弱,以后这种天气就不要出门吹风了。”
“好。”顾妤微微点头,一双美丽的眸子温柔地看着兄长。
顾妤安慰着自己,一切都不要急,那些仇人,每一个都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若是有青宁的什么消息,兄长一定要告诉我,你知道的,我不爱出门,自小没有什么贴心人……”
*
顾缙少见地踏入了云仙阁一次。
为了应付一次推拒不了的邀约,他来过这里,但也只有那一次。
外边又下起了雪,不过只是小雪,顷刻便化成了水,雨雪霏霏,天色昏沉暗淡。
他身着单薄的玄色夹棉长袍,收起了手上的伞。
因为天气寒冷异常,这两天少有人外出,云仙阁的生意冷清了不少。
即使是官员沐休的日子,也少有来云仙阁宴请聚会的,云仙阁作为盛京城最大的青楼,一下失去了往日的热闹。
现在仍是白天,但天边灰蒙蒙的一片,云仙阁的大厅内只有几位洒扫、擦洗的丫鬟身着单薄的衣裳,边搓着手,边洗着手头的破布头。
他甫一进来,便引起了这些仆从的注意,顾缙高大健壮的体格与盛京城那些瘦弱的白面公子完全不同。
一位穿着打扮比下等仆从更好一点的中年男子,面上带着谄媚的笑意,上前问道,“这位公子,云仙阁晚上才开张,这时辰那些小姐姑娘们刚睡下哩。”
“我找你们管事的。”
“敢问是那位大人府上的公子?”
“顾缙。”顾缙环顾了一圈,才看向眼前的中年男子。
他并不需要自报门庭,盛京城里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的。
果然那人闻言只是一愣,立马笑容更盛,“我马上告诉冯老板,顾将军您先去雅间稍等。”
说完立马招招手,让身边的一位丫鬟领着他去雅间,顾缙微微摇头,“不用,我在这里等人就好,说些事,很快就走。”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简洁冷峻,但是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上位者的威严,黄三玄很难咂摸出这是种什么感觉。
即使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管事的,要指挥手下的十几个丫鬟仆从做事,但是他那颐指气使的模样和大人们比还差些什么。
“好嘞,您稍等。”
黄三玄连连点头,亲自去找了冯妙莲,昨夜云仙阁来了位贵人,冯妙莲带着阁里调教得最好的五位姑娘,陪到了天色将白。
现在才刚睡下不足一个时辰,就被慌慌张张、大惊小怪的黄三玄给吵醒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纱衣,骂骂咧咧地叫了贴身的丫鬟来伺候洗漱,然后才打开了门让黄三玄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