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比人还高的虫子支棱着自己的肢体,晃晃悠悠地向她靠近。
蒲月正对着它,身体缓缓后退。
她看到它纯黑色的如同昆虫一般的眼睛折射着五彩的光,躯体笨重,像是一副不受控制的机器。
蒲月知道这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但此时此刻,比起弄清楚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从危机中脱离。
她一步又一步地往后退,而那辐蟲也一点一点的靠近她。
走到走廊的尽头,蒲月飞快地转过身,锁上门,绕过工厂与工厂之间绿意盎然的室内自然休息区,向另一个方向狂奔。
她听到身后不断传来金属被割裂的刺耳声响与重物撞击的声音,但她无暇回头看。
得益于她灵活的步伐,最终,蒲月甩开了它。
担心把它引到德尔那边,她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他的身边。
但她毕竟不是星际人类,身体素质比这里的人们要差得多。
这么一通逃亡下来,整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甚至流到了眼睛里,有点涩。
蒲月顾不上那么多,电磁风暴还有不到5分钟。
推开房间金属门的时候,德尔正靠着墙休息。
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紧皱着,看起来休息得并不安稳。
她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德尔缓慢地睁开眼睛,他先是一愣,而后便弯起了眼角,。
德尔身体前倾,头靠在蒲月的颈侧,嗓音有些虚弱:“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蒲月拉着他起身:“我找到安全的地方了,我们走。”
——
这次一路上顺利了许多。
蒲月带着虚弱的德尔进入储藏间的时候,正好是风暴开始的1分钟前。
大概是耗尽了所有精力的缘故,把德尔扶到一旁的座椅上后,蒲月就累地摊在了桌子上。
她趴在冰凉的桌面上,闭着眼睛,睫毛不安稳地颤抖着,胸腔依旧在剧烈起伏。
德尔忽然道:“你遇到那个虫子了吗?”
蒲月沉重的脑袋从胳膊上抬起,她静静地望着他。
德尔满是忧虑:“你遇到它了。”
蒲月嗯了一声,重新把脑袋埋回去,声音闷闷的:“希望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不要遇见它。”
她深呼吸了一会,感觉自己的身体平静了一些,又继续道:“这种生物并没有攻击性,反而很怕人,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
德尔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这个房间,一边打量着货架上堆放的物品,一边回复她的话:“是风暴的缘故吗,反常的气候磁场有时会影响到生物的习性。”
蒲月说:“或许吧。”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它们所在的房间位于工厂建筑群的中间地带,虽然并不是核心的区域,但距离最边缘还有很长的距离。
这里并没有真实的窗户,而是在洁白的墙壁上挂了一个电子屏幕,上面会模拟自然界的风光。
两人进来后,所有的电子设备自动开启,因此房间十分明亮
蒲月看到房间的小角落也有一台智慧星型号的机器人,但是她并没有把它开机的想法。
虽然它有时候它很管用,但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有些过于聒噪。
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她并不想听到智慧星喋喋不休的电子播报。
房间的密闭性很强,隔音也很好。如果此刻两个人在外面,面对的必然是强烈无比的飓风与伤害性极强的射线。
但在这里,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里很安静,安静到蒲月能够听到德尔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何时,他已经睡着了。头枕着胳膊,头发垂着,盖住了他紧闭的双眼。
蒲月看了他一会,然后起身走到房间的墙壁处,手搭在上面,头轻轻靠过去。
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的心稍稍安了下来。
蒲月坐回他的身边,也趴在桌子上渐渐睡着了。
意识逐渐消失之前,她脑海里有很多的想法。诸如这些日子的反常,诸如刚才那无法深想的,隐约的猜测。
可是她很累,实在是太累了,累到整个脑袋都很沉重,只想放空情绪。
虽然身体很疲惫,但睡着之后,她的大脑竟然异常的活跃起来。
她久违地做起了梦。
梦到了与德尔刚刚结婚后的时候。
他是自由贸易同盟的公民,而蒲月户口归属MT星球,国家所属是新星联邦。
他们的婚姻算是跨国家的星际婚姻,在MT星球是无法登记的。
蒲月和德尔为了登记结婚,只能离开MT星球,前往其所属的奥瑞星系的核心星球——星炬。
虽然知道自己所属的是高度发达的星际时代,但那还是蒲月第一次亲眼看到外界的科技,也算是实打实的震撼了一次。
但她普通地球人的身体依旧展现出了它的弊端,第一次星际航行的时候,她产生了一系列晕眩、无力的症状。
好在星舰比较平稳,她只是第一次乘坐星舰而不适应,过了没多久,就缓和了过来。
德尔那时很担忧,想要叫星舰上配备的医生来看,但被蒲月拒绝了。
她害怕自己的身体的异常被发现。
一个纯正的,没有“进化”的原始人类,一个最多只有80多年寿命的人类。
星舰降落奥瑞星系有一会的时候,她看着地表上高耸入云的建筑,第一次实打实的有了穿越的实感。
德尔问她之前有来过这里吗,蒲月摇摇头,她说自己一直居住在MT星球。
MT星球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只有编号的星球,全称是SVZ25221-MT星球。
即便后面,它成为了专门中转货物的星球,也不过只是得益于其靠近锚点的缘故。
大概因为她“乡下人”的身份过于理所应当,因此在她带着好奇与震撼的目光仰视着星球里来来往往的飞行车与没入云海的建筑时,并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他们在距离地面几千米高的通体洁白的建筑物里完成了登记,离开之前,蒲月看到登记中心门外种植的植物。
它们被放置在透明的圆形装置里,不知道使用了什么科技,悬浮在空中。
那些漂亮的观赏植物排列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它们的上方,灰色的小机器人正旋转着飞来飞去,如同忙碌的蜜蜂一样为它们浇水。
这里距离地面很远,具体恒星很近。
阳光照射下,水流撒过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片小小的彩虹。
也许是经过了人为改造的缘故,明明与MT星球共享着同一颗恒星的能量,但这颗星球的气候却要适宜的多。
连在MT星球风沙肆虐的地表仰头看到的那颗橙红色的巨大星球,在这里看着,都要显得温和了许多,也没有那样骇人的近距离感。
德尔以为她喜欢那些植物,于是在她耳边说:“我们之后去溯南星系,那里有更多好看的异植。”
蒲月的视线从透明植物装饰背后的那颗巨大恒星上收回,嗯了一声。
他们选定了去溯南星系新婚旅行,公司也大方地给了蒲月长达1个星历月的假期。
刚得到这个带薪的长假时,蒲月很是开心,可是没想到后面,这场旅行差点成为了一场让人丢掉性命的惊险之旅。
溯南星系有着茂盛的植被,高耸入云的异星植物,但植物百科全书上没有写:那里还栖息着比中小型飞行器还要大的外星生物。
在景区参观的中途,德尔接到了光脑的电话,暂时离开了一会。
蒲月则是看着两旁的景色入了神,越走越深。
直到在一颗橙色躯干的高耸树木前,她才停下了脚步。
刚才她在景区旁边的科技馆里查询过了,这个世界的历史里并没有出现过名为地球的星球,他们文明发展的起始星球也与故土地球截然不同。
那时候蒲月只是简单地失望了一下,毕竟她也没有寄希望于这个世界能与曾经的世界有什么联系。
可是此刻看着那高耸入云的生物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她真的在另一个世界,她是真的回不去了。
也正是那个时候,她的身侧出现了诡异的咯吱声。
蒲月回过头,看到了像一座小山峰一样高的外星生物。它长长的尾巴如同辫子一样摇摆,带起一阵阵飓风,折断了一大批树木。
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正是从它的口中发出的,它低下巨大的头颅的时候,蒲月没有在它的脑袋上看到任何像是眼睛一样的东西。
她只看到它张着嘴,涎水顺着尖牙流下,在她的面前积了一个小水潭。
那个时候,蒲月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死掉了,直到德尔带着工作人员赶过来。
为了躲避那个生物的攻击,他抱着她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
等到那个巨物被武器射中,轰然倒下的时候,德尔才抱着浑身发抖的蒲月说对不起。
他说这是禁区的生物,因为保护区的屏障破损,才跑了进来。
蒲月先是惊恐地看了眼那个庞然大物的尸体,然后又注意到德尔殷红的胸襟,他似乎是受伤了。
星际人类身体素质很好,但他们也不是超人,他们会有痛感,注射强力药剂时也会有很强的副作用。
德尔抱着蒲月躲避的时候被那个生物的尾巴扫到,蒲月猜测那一定很痛。
虽然德尔只是闷哼了一声,但她能感觉到,他应当是受了内伤。
德尔在治疗仓治疗的时候,蒲月就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待。
来来往往的路人,无论男女都身材高大,是典型的星际人类长相。角落里还有几个非人型的其他种族的高等智慧生物,蒲月看了半天,都没能区分出它们的五官和四肢。
他们带着蒲月没见过的科技装备,连来来往往的小机器人都比远光货运的智慧星要高级。
室外种植着各种异植,在她愣神的期间,一朵粉色的花张开所有的花瓣,吃掉了路过的一只小飞虫。
她看着这个先进的,陌生的世界。
一股莫名的情绪突然翻涌,她竟然开始怀念气候恶劣的MT星球。
对外星生物的恐惧,对自己原始人类身份曝光的恐惧,以及,对这个陌生的世界的恐惧。
蒲月很没出息地想缩回自己的保护壳里。
那次旅行之后,蒲月没有再提出要旅行。她拒绝了德尔多次的邀约,所有的假期,都缩在生活区的穹顶之下。
这听起来很诡异,但蒲月竟然觉得MT星球最接近记忆中的故乡。
——
耳边传来金属撕裂声响的时候,蒲月还没从梦中惊醒。
她以为是梦里那个小山一样的生物又出现了,可是当从胳膊上恍然抬起头的时候,记忆才瞬间回笼。
她想起来,现在身处工厂。
几乎是瞬间,蒲月就弹射起身,她的目光集中到声音的发出地——这个房间的金属门上。
一根坚硬的,弯折的躯干从门的另一边捅了进来,那肢体还在不停的上下滑动,似乎是想要将门撕开一个口子。
辐蟲怎么会如此反常!
顾不上想那么多,蒲月赶紧看向德尔。
他也醒了,神色凝重,目光同样集中在门那边。
撕裂声越来越大,蒲月注意到德尔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便拽着他起身,到墙边的低矮桌子旁,示意他躲到下面。
她无视了德尔不情愿的表情,强行推着他躲了进去。
桌子下面空间狭窄,只能勉强挤下去两个人。
这里的高度也很矮,呼吸之间都有一种逼仄的感觉。
德尔被推到靠着墙壁的地方,伸展不开身体,他表情有些不悦,刚想说些什么,就感觉到有人贴了上来。
为了躲进去,蒲月只好躲到了德尔的怀里。
两个人的距离被迅速拉近,甚至到了呼吸交融的程度。
肌肤相贴的地方,如同一个小火炉,把燃起的体温传递到了德尔这边。
蒲月放缓了呼吸,她能感受到德尔僵硬的身体,但她没有挪开,只是沉默地又往里面缩了缩。
砰的一声,摇摇欲坠的金属门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下。
辐蟲摇摇晃晃地伸展着几根躯干在房间里晃来晃去,走过的地方满是啪嗒啪嗒的肢节与地面的敲击声。
蒲月屏住呼吸,抬头看向德尔。
她意外地发现德尔也在看着自己。
他绿色的眸子一眨不眨,低垂着视线,正在仔细地,打量着她。
虽然那目光很快就变化为温和,但蒲月还是敏锐感觉到了什么。
她抿起唇,错开了视线。
当与德尔对视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那个祖母绿的宝石,那枚德尔送给她的胸针。
它正被她珍惜地放在了二楼房间的抽屉里。
她很喜欢那枚胸针,往日里,她会觉得那很像德尔的眼睛。它们拥有一样浓稠的色彩,一样看起来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名贵感。
但现在,蒲月却觉得,他的眼睛也像那颗宝石一样冰冷。
辐蟲没有在房间里发现什么,于是摇晃着走向门的方向,看起来是要离开了。
蒲月的心刚要放下,就听到德尔闷哼一声。
她瞪大眼睛,看到他轻轻抬起左臂。
是胳膊被压到了,还是药剂修复的痛感还在?
蒲月来不及询问,因为辐蟲已经去而复返。
原本规律而缓慢的脚步声变得纷杂不堪,直至在她的背后,才彻底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