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的杜侍郎在泥水里挖自己的文历。
先前月栖山二次塌方,她靠得最近,山峦碎石倾斜而来,即便常年奔走锻炼出无与伦比的体能,在自然灾害面前仍然不够看。
奔跑时甩飞了伞,摔倒时丢了文历。
杜若兰当即连逃跑都忘了,不顾一切往回冲,却被人拦腰抱起,只能眼睁睁看着泥流砂石吃掉了她的宝贝文历。
那人骂她不要命,转头见她失魂落魄的脸,又不忍苛责,只好把她夹在腋下继续跑。
自己建的山自己最清楚,待坍塌止息,杜若兰先是去找了小钱儿,好在姑娘机灵,发觉不对,知道跟着人群跑。这会儿小脸红扑扑的,倒不害怕了。
杜若兰看见那些长戟就心里发怵,但人好歹救了她的命,她朝那女兵道完谢,招手让小钱儿过来。
按理,她应当立即离去,北司也好,内巡司也罢,都是她惹不起的大人物。但走到门前,她总归是不甘心。
那可是她的文历啊!
工部人手紧缺,古籍典卷浩如烟海,自入职那日起,她一卷卷翻看,历年心血汇聚于此,字字亲笔,是从不离身的东西,睡觉时都要放枕头下压着才能安心。
思忖半晌,她把小钱儿带到开阔处,同她交代清楚了去向,又叮嘱她机警点。
小钱儿别的不会,唯躲藏逃命是从小就会的本事,人小小的,胆子也小小的,窝在哪一处不起眼的丛里,活了一年又一年。
杜若兰交代完她,急匆匆往回赶了。不欲惹人注意,她将头埋得极低,殊不知逆流而上的人是极为显眼的。
然而,她意料之中的盘查或是阻拦并未到来。眼下这一切过于荒诞了,顿生一种羊入虎口的错觉。
禁司四周早被闻风台严密布控,山崩时有序后撤,风浪过后迅速回到原职,此刻守在院门前的,面容相比先前救杜若兰性命的兵士更严肃些。
离得稍近,见杜若兰有入内之势,皆规矩行礼,喊了一声“杜侍郎”。
这一声倒把杜若兰唬住了。
梁朝官场以下欺上已成常态,杜若兰虽为侍郎,却因女流,且无家世相衬,时常遭人冷眼相待。若非本事过硬,怕也早早沉了淮水,死在泰安十三年的秋天里。
现下,她的刺不好朝善意滋长,也翻不出能见人的软毛来,只含糊应了声,说自己要进去找文历。
耳畔还有声客气的叮嘱,听来心下酸涩不已。
杜若兰加快了脚步,她挂念着文历,眼下盯着砂石,脑海里因着那点敬重和清苦的涩意,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最早见到它,是泰安十三年的春天,清隽的玉字落在那篇传遍临淮都的策论上。
时人争相传抄,杜若兰自然也是读过的。
文如其人,洞见非凡。
崔相门生无数,给学生的评语卷卷尽心,行间字里,自有一派文人的潇洒卓然,落笔纷扬,或勉励、或赞扬,唯独对那篇策论只有一字的批语。
杜若兰蹲下身,翻动着石块,十指陷进泥里。她记忆力很好,清楚记得文历掉落的方位,算了算距离,大抵就在这一块。
所以那是个什么字呢?
她努力回想,于是连带着回忆都湿漉漉的起了皱。
月栖山这次塌方算不上严重,连带出的地面塌陷才是症结所在。如此状况,修缮变成了无用功。
这块地救不回来了。
所幸当年没留骨头,不然清理淮河淤积又是一项大工程。
她如此想着,又有力气继续挖了。神游之际,从东头挖到了西头。
所以那究竟是个什么字呢?
她还在想。
她想起那年自己的文章,左右是讲些房屋架构,因是崔相审批,学了些之乎者也的言论,被点出了赘述的毛病。
“大巧若拙”一句,她记了许多年,也切实履行了。
常年奔走于世,贴身的文历自然不能是普通材料。她特意选了韧性强的皮子装订成册,每每用去一页,就以桐油封之,可经风吹日晒不在话下。
而今埋于淤泥里,杜若兰最担心碎石锋利,伤了页面,因为不敢用手深扒,只敢一颗一颗挪开石头。
天色渐暗,耳畔有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来来往往。涓涓细流沿着石缝蜿蜒而下,杜若兰顾不上许多,半边腿跪在泥里。
苦于无照明之物,她便将一门心思放在寻物之上。手心汗津津的,浸在水里摸索。
风将泥土的腥气送得很远,却又很近。
她想起民间管那个年份叫嘉平元年,不求功绩赫赫,但求岁岁平平。杜若兰深一脚浅一脚渡临淮,脚丫碾过地里的禾苗,因为泡了水,土地软烂无比,走一会儿便要停下来清理淤积,否则层层黏在脚上,行走多有不便。
那年民间发了很大的洪水,因着连绵的雨季,各地天灾不断,深宫波涛汹涌,朝野皆不太平。
因此,那策论讲的是治水之道。
“源清本固,浊水可澄,猛水可御。”
通篇未有激愤之语,梳庞杂为有序,引支江水系为例,切实落于细微处。
文章无我,故而通透。鉴照者不同,其中影迹便也各异。
崔相读之,沉默数息,执笔提了一字。
杜若兰的指尖触到一点不同于碎石的触感。她心脏一缩,小心翼翼拂开泥水,火光自身后照过来,照清那物件的一角,确是她那本宝贝文历。
她也想起了那个字,是“灵”。
文章写给人看,心自由,字便是活的。不消榫卯合扣,言者自明。
只是从来笔冢葬痴人。
自十三年秋陆方公然行焚文之举,梁朝已有许多年再无文官敢提笔。文脉星火,几坠于斯。
——那你呢?杜若兰,你恨的究竟是那个“灵”字,还是那个烧毁灵字的人?
无人能回答。
文历边缘略有磨损,但整体完好。杜若兰呼出一口浊气,在官袍相对干净的袖口上擦了擦封皮,翻开内页,对着光,字迹依然清晰。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将文历抱在胸前,这才感到浑身冰冷,膝盖也跪得酸麻。她挣扎着站起身,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眼睛里。
贺玉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
暮色四合,火把的光勾勒出她挺拔而疲惫的轮廓,衣服上仍沾着沉沉的水汽。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杜若兰,看着她从泥泞中挖出宝贝、如释重负的全过程。
杜若兰心头一跳,下意识想将文历塞回衣兜里,又觉此举徒劳。只怕她此时倒是比这文历更狼狈了。
贺玉却是单纯瞧着她,眸无异色,似未察觉这一系列的小动作。
闻风台那些人远远守在院中,杜若兰不知她独身寻来为何,心生局促,僵硬地行了个礼:“下官参见贺指挥使……”
想起先前兵士的敬称,杜若兰快速眨着眼睛,她想,声名在外的贺指挥使,也许并不想杀一个勤恳的工部官员。
毕竟杜若兰是真的能当驴使,额前吊上一铢钱,刀山火海都敢闯。
“……多谢指挥使方才允下官入内寻找失物。”她抬眸看向贺玉。
对方正认真听着,仿佛杜若兰说的不是中原官话,而是某种晦涩的异邦语言。
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成为此地唯一的动静。三息过后,贺玉问她:“找到了吗?你的东西。”
杜若兰被这几乎是询问私事般的语气吓到了。
若有心审问,便是将她绑回内巡司拷打也使得,再不济,派人将她压至院中,为了保命她也是有问必答的。
本无需贺玉亲自前来。
心头升起了荒谬的念头:贺玉好似专门等在这里,等她忙完自己的私事,才问上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作为话题的开端。
杜若兰被火光恍了眼睛,答了声是。
心头的涩意顺着喉头往上爬,哽在了那里,上不去,也不甘咽回肚子。
人惯于得寸进尺,得到一点温良的种子,就敢滋生出无限的勇气。但临淮的秋太湿润了,泡烂了杜若兰的衣袍。
“你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还要有良心呢?”
瑟瑟秋风自孔洞钻入,吹翻了这句尖锐的质问,反过来一头扎进了杜若兰的肉里。
天又下起了雨。
再睁眼,贺玉轻嗯了声,已经侧过身去了。
“听闻杜侍郎是工部的能吏。依你看,这月栖山,还有西郊禁司,当真无药可救了么?”
谈及公事,杜若兰再无时间悲秋怀春,命可比这点矫情的心思重要多了。她站上前,恭敬回道:“确是如此,便是今日不塌,此山也立不长久。”
“哦?怎么说?”贺玉看起来颇有兴致,有刨根问底之势。
今日来得匆忙,杜若兰并未实地勘探,眼下她手心冒出细汗,人瘆得慌。她道:“下官、额,当年西郊如何填尸埋骨,指挥也是见过的。”
贺玉那时穿进士的文衫,将新鲜的举子一批一批往西郊运,时常与杜若兰打照面。经这提醒,也是想起了几分。
“……实不相瞒,彼时工部自身都难以为继,如此浩大的工程,底下运来的石料参差不齐,我等只好就近取材。”杜若兰补充道。
她打量一番贺玉脸色,斟酌道:“西郊经开垦后地质松软,填山本就是逆势而为,而今数次塌方,连带禁司地牢尽数塌陷,实乃天意难违。”
她话不敢说得太满,恐叫贺玉抓了把柄问责工部,便将塌方尽可能往天灾上推。
“如此说来,今日之事倒是在所难免了。”贺玉道。火光摇曳,衬得她的影子晃动不止。
“指挥明鉴,恰逢雨季河水漫涨,土质疏松,下官也正要回去禀明此事,预计山崩也就是在这几日。”杜若兰擦去额上汗珠,连声道。
“也罢,”贺玉的声音连着水汽,听来极为缓慢,不知是在施压还是别的原因:“既然杜侍郎也认定是地基旧患与天灾所致,那便如实上报吧。圣人必不会过多苛责,地牢塌陷缘由我也会禀告陆相,你且放心。”
“多谢指挥使为我等陈情。”杜若兰松了气,她最后看了一眼贺玉,隔着雨雾,那人神色难明。
一丝不安悄然滑上了心头。
*
漕案事发突然,贺玉此行回得匆忙,尚有许多疑虑在心。吩咐手底下人将人押回司后,向陆方复命之事便耽搁不得。
节翎卫统领与她同路,几人疾驰而行,耳畔一时只剩呼啸的风声。
行至城内,马匹开道,持刃兵紧随其后,两条不长不短的队列劈开长街,一面是雾气昭昭的淮水,一面是灯火璀璨的都城。
这光落在贺玉眼里变了模样,揉做一团,水汽氤氲出朦胧的毛刺,全无暖意,反呈蚀骨焚心之势。
一股熟悉的锐痛自太阳穴炸开,她敛目屏息几瞬,复睁眼时长街幻影重重。
深秋的临淮兀自下起了雪,来得汹涌。风雪压枝过,吹得檐下宫灯颤巍巍,千盏万盏,映出此间邪祟横行。
人耶鬼耶?
天地工,造化炉,锻尽皮囊成魍魉。
“贺玉!”
神思混沌之际,一柄重戟勾住了她的缰绳,马嘶破空,径直勒住了她前冲的趋势!
贺玉倏然回神,于幻象中闻得一道清亮的女声:“最迟明日午时,宫中的‘刺客’就该抓到了。我们拖不了他太久。”
“我知道了。”马匹放缓了速度,贺玉不去看外间幻影,努力梳理着思绪,边跟随着前人的蹄声行进,她问:“已经确认了爆炸的源头是开道的舰队么?”
统领沉思了会儿:“这事不归我们管,但很显然秦简之认同此理。你不在都,陆方被囚,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哈。”纵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贺玉也知她心里该感到何等的荒谬。
“你既已看过了现场,有主意便好。棣州那几艘战舰入了临淮境内,竟也和这堆充面子的舰队无异了,这事往小了说是陆秦之争,往大了说……又有几人敢开这个口呢?”统领叹息一声,不知是讽刺还是自嘲。
太祖皇帝以水战定都,百年间江河湖海无不驰骋,临到末了,却叫子孙后代在家门口炸了舰船。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隔了一会儿,她念念不忘道:“镇海东军可真是个好名字。”
贺玉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遗憾,顿住了马。
棣州富盐铁之利,海运通达,虽不及台、邢二镇兵强马壮,却因比邻江陵水道,控扼江津隘口,已有“海龙王”之称。
贺玉转头,看着身旁这只敛翅歇息的苍鹰,说道:“长夜漫漫,谁处浅滩、谁栖山巅,还未可知。”
她说话时额前发丝叫风吹得乱糟糟,一双患病的眼睛漾着暖雾,眸光却沉如未出鞘的刀,静而压人。
这光只亮了一息,转瞬即灭。
统领将她送至天街前,两人已恢复同僚的身份。
“贺指挥,再会。”
“再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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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山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