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淮都内。
杜若兰刚走出院门,就在巷口见着个眼熟的人。她觉得自己该去拜拜神了。
自入秋起事儿就一桩接一桩追着她,恨不得将她追成个八条腿的硕鼠,爬的再快一点、更快一点才好。
她拍拍小钱儿的肩膀,说道:“你先去,师父有事要办,记得别乱跑,有事跟文房的姐姐说,知道吗?”
啰嗦了好一阵,杜若兰说不准自己是真操心还是假害怕,小钱儿听话地走了,她再没有磨蹭的借口,慢吞吞挪向巷口。
“这么怕我做什么,我好歹也算半个救命恩人吧?”郎寻今日并未穿甲,记起贺玉叮嘱,精心装扮了一番,梳了个时兴的发髻。
她还特地把给娘和姨姨拜年时穿的内搭翻出来了,衣型板正,怎么看也是个亮亮堂堂、值得信赖的好女子。
杜若兰摸不准她的官职,模糊称了句“大人”。拱手道:“连日来公务繁忙,还未来得及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西郊那日要不是你施以援手,我恐怕就要葬身泥流了。”
“唉——”郎寻止住她的话头,“不打官腔。我平日住太庙后头,就是给先祖们守庙的,算不得大人,叫我郎寻就行。”
太庙。
她是节翎卫的人?
杜若兰想起那日她穿的甲与长戟,同记忆里的描述挂上了钩。但两人平日里素无交集,来找自己是有什么事吗?
她如此想,也如此问了出来。
便见郎寻搓了搓手,笑出了一行白牙,乐呵呵说道:“这不是听说你手艺了得么,连战船都能修得焕然一新,我听着心痒,就想请你帮个小忙。”
听到修战船一事,杜若兰大概猜到这个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她面露难色,说道:“做不得数的。那船行了几个时辰就沉了底,而且……”
郎寻已经拉过她的手,面上和蔼,脚步却不停:“无碍无碍,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些老物件,积在库房里也是吃灰。”
她走出几步,才想起要问:“你今日有别的事要忙么,我是不是耽误你公务了?”
她不问倒好,这一问,杜若兰反倒觉得自己那点文书工作拿不出手了。
这在以前是很好的推辞,她在帝都时,哪位大人要修葺府邸、要她接私活,都可以一应阻隔于“繁重”的公务外。哪怕在工部枯坐一天,对着烂透的账本来回瞧,她也是愿意的。等到拖得不能再拖了,留下来的,就是不能再拒绝的事了。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工部侍郎从老鼠变回了人,有人把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意愿当成了天大的事,好像自己摇一摇头,就真有了说“不愿意”的权利一样。
杜若兰最终还是没有把手抽出来。
她想,“这人救了自己的命,看起来又与贺玉相熟,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帮这个忙。”
想起小钱儿,杜若兰喊住郎寻:“我得先去画卯,要是没什么紧要事务,就可以跟着你去看看。”
“好好好。”郎寻点头称是,先是跟着杜若兰去了工部。她头回来文官衙署,看什么都新奇,小钱儿乖巧奉了茶前来,对这个人也很是好奇。
郎寻朝她笑了一下,她却跑走了。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起来很可怖么?
她想不通,干脆坐在廊下休憩,不进去了。等了片刻,杜若兰才挎着包出门,说道:“走吧,要修什么?”
这下支吾的人变成了郎寻,只说到了就知道了。
二人并未去太庙或是皇宫正门,郎寻带着杜若兰绕了很长一段路,路上遇着几列禁军,她嘴角落回平处。
分明只是收敛了笑意,却无端让人感觉变了个样。
寒芒从她行走的衣摆间显露出来。
叮当,叮当。
金石相击。
这实在是一段漫长的路,看起来像哪处废弃不用的宫道。杜若兰想,自己记性应当是很好的。但她走了很久才想起,当年那场宫变将皇宫切成了两半,自己与同僚就是被关在了这一方。
郎寻毫无察觉,依旧在沿着这条寂寥的路往前走。
同这样的声响、这样的武将走在一起,杜若兰莫名开始害怕。她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手上多了些黏糊糊的触感。
她低头去看时,一双手却是整洁干爽的。
指甲里没有尘灰和血,手上没有那个装满人头的麻袋,天上没有雨,地上亮堂堂。
“杜若兰?”
将要撞柱时,郎寻发现她的异常,抓着胳膊将人拽了回来。打眼一瞧,对方整个人浸在了汗里,面色苍白,手臂从被捏住的地方开始在不停的颤抖。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郎寻轻叹一声,从身上摸出个小瓷瓶,倒出来一颗药喂给对方吃了。
这丸药入肚,带来一阵神清气爽,耳聪目明。杜若兰有些恍惚,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郎寻问她情况如何,杜若兰说:“好像是被太阳晃了眼睛,没看清路。”
她答得真诚,大概是真心这么想的。
想起这药的来历,郎寻解释了一嘴:“……治癔症的,偶尔也能治治恍神。放心吧,没什么大碍。”
只可惜那人的癔症是个无底洞,她揣药揣出了习惯。好在这次它终于起到该起的作用了。
郎寻没再一个人走在前头。并排走了几步,她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似的,小心翼翼看了眼杜若兰,随后说道:“抱歉。”
杜若兰:“什么?”
郎寻想起这旧库房的前身,又想起杜若兰这一批官员的经历,差点就要给自己一拳。她叹了口气,问了句无关紧要的:“是不是我走路太快了?我看你跟着有点吃力。”
“……”
杜若兰觉得这人太矛盾了,明明看起来很急,做起事却犹犹豫豫的,像是被什么人耳提面命好生嘱咐了一番,生怕哪里露出了本性吓到了她。
但杜若兰又不是个一碰就碎的陶瓷娃娃。她不禁问:“郎大人,需要帮忙的人真的是你吗?”
“哈哈。”郎寻干笑,“不是我还能是谁呢?”
这样的僵持直到进了那个旧库房才算了结,杜若兰看到里头的东西,揉了揉眼睛。她退出门,再进去,又退出来,又进去,半响才不确定地问道:“修这个,我吗?”
这可不是什么民用的玩意儿啊,响一发临淮城都得塌了半边。
“轰——”
地面一阵沉闷悠远的轰鸣,宿连川原本昏昏沉沉靠着墙角安眠,闻声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自己方才好像被震得飞起来了。
余震涟漪般四散开来,久久未能平息。
他趴在地上,心头被震得嗡嗡作响。有一只大手抓着他的肺管,卡得他一口气不上不下,头脑跟着晃成了浆糊。可不知是看花了眼还是怎样,墙角一直有簌簌的光在往下飘。
是下雪了吗?
——秋天哪儿来的雪呢?
这个问题踩着一叶小舟从浆糊的边缘飘过,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背脊处就先生出一股凉意!
身体的本能率先做出了反应,他撑着墙壁就势一滚,手中抓过这些时日编的小草球掷了出去。几声利刃穿膛的响动,宿连川回头,一排细镖插在了草席上。
雪光是从这里来的。
仔细寻找来源时,四周安安静静,不见任何鬼祟的人影。烛火不再作照明用,反衬托出暗处的可怖,任由阴影摇摇晃晃蚕食着仅存的光亮。
宿连川缓缓站起了身,腿骨还折着,不好站立,就做了金鸡独立状。他跳到牢门口,抓着栏杆喊那守卫:“你们指挥人呢?”
没有人作答。
他凝眸打量,发现这几个守卫都是生得不能再生的面孔,不由得甩了甩手上的镣铐,心想:这鬼地方连半件趁手的兵器没有。
贺玉已有四日不见人影,她来得急,走得更急。临行前的话犹在耳边,宿连川不得不用最坏的想法来揣测她:一位心思如此缜密且险恶的狗官,走之前居然没留后手吗?
她的地盘都叫人插成筛子了,还敢把人证留在这里——不是当诱饵就是当草靶。
总之哪一个的下场都不会太好就是了。
为防第二波暗箭,宿连川顶着头晕紧盯着周遭几道气口,不敢掉以轻心。
放眼整个中州,眼下有心想杀他的,除了那条阉狗,居然就只剩成章名义上那位父亲。
正思索间,入口处传来一阵甲械的磕碰声,间杂着特有的、绵软而拖沓的足音。
几名身着圆领袍的内宦由侍卫簇拥着绕过拐角,直朝着这件牢房而来。
为首那人面白似粉,眼皮松垂,脸上似笑非笑。见着面后先称了句“梁小郎君”。
宿连川没应声。
他也不恼,抬手让人开了牢门,说道:“圣人贤明,漕运一案先后转交两司都未有定论,预备亲自审理此事,特令奴婢来请郎君前去回话。请吧。”
前来开门的人十分眼熟,正是当日赶鸭子上架审讯的那名守卫,眼下换了一身新的服制。见宿连川盯着他瞧,恶狠狠凶了一句:“老实点!”
“……”
现如今打又不好打,只能见机行事了。
宿连川十分配合地出了门。他腿上有伤,这一路总不能蹦过去,便慢慢地挪动。守卫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边叉着,防止他逃跑。
好半天才见着一位熟人,宿连川低声问:“你那位好上峰呢?”
他莫名其妙反问:“哪位?”
直属的上峰还有许多位么?宿连川不懂临淮这些官差的服制,问出了贺玉的名字。
守卫恍然大悟,说道:“好像是死了。”
“我是被先前的声响炸坏了脑子么,听到的尽是阴间的话。”宿连川想。
但他还是继续问了句:“怎么死的。”
守卫眯起眼,瞪他:“与你何干。”
面前是一段极长的坡路,行走间腿骨传来阵锥心的痛楚。或该庆幸那医师还有点良心,临走前还把自己的脚镣带走了,否则现在非得断腿不可。
宿连川喘了口气,细瞧了遍这守卫的衣服,针脚密集,看不出线头,是比先前那一身破烂货要好些。猜测着问道:“升官发财死上峰,是喜事啊,鄙人也想沾沾喜气,在圣人面前博个好面儿。”
“嗨,你这话说的。”守卫叹气,索性走得无趣,与他道:“听说是与歹人勾结,结果条件没谈拢,让人推到江里溺死了。不过么,就算没死她也活不成,私通贼寇入都可是死罪,秦公已带人前去渡灵山抓捕了。陆内相手底下人出了这档子事,他自己还有官司在身,陛下正生气呢。”
“什么歹人?”宿连川问。
守卫奇怪地看他一眼,宿连川立即心知肚明。
原来自己还有“土匪头子的儿子”这一层身份。
宿连川感慨道:“那真是死的‘很巧’……”
分明是漆黑无月的夜晚,天边乍然亮起一线火光,没有预兆,没有声响。
守卫好奇去看,火光已经烧上了天幕,江面被映照成通红一片,星火坠于水面却并未熄灭,反倒愈烧愈烈,灿似云霞。
江河沸腾,炽火流明。
——火翎卫。
没有哪一个生长于水边的孩子不知道它的名字,太祖皇帝留给梁朝的最后一道雷霆,镇守水脉,非国祚倾覆之危不出。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临淮?
守卫还在惊讶,回头要去看宿连川时,连天的火光映照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森然、寒凉,很难说清它该属于人还是野兽,但绝对不属于一个带着戏谑、看似配合的囚徒。
“你……!”
宿连川动了。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将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双臂之上,精准环住对方的咽喉,瞬间锁死!
守卫的惊呼被死死扼在喉间,只剩下“嗬嗬”的挣扎声。
宿连川用那条尚且完好的腿死死蹬住地面,身体后仰,手臂青筋毕现。心在沸腾,他却游离在外,安静看着人类那张涨红而扭曲的脸,看着火烧到了岸上,烧到了人群里。
“轰——!!!”
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终于姗姗来迟。
这声响动与守卫脱力软倒的动静混在一起,宿连川不敢耽搁,迅速松开镣铐,沿着路旁的土坡毫不犹豫滚了下去。
他咬紧了牙关,一声不敢吭。头顶上方,是被那火光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被爆炸声浪搅得天翻地覆的世界。
坡道下方,是环绕城周的淮水。
“扑通——”
“诶,小心一点。”杜若兰将小孩从船沿拎回来,问她:“在做什么?”
“我的小鸟掉下去了。”她嘴一瘪,将要哭出来的模样。
“什么鸟?”杜若兰问着,伸手去水里捞了一把,什么都没捞到。连片的船拼在一处,缝隙是极小的。
“小杜大人,水里真的能捞出钱粮么?”一旁撑船的妇人问道,“为何非要大晚上出来打捞呢?都已经捞了两个晚上了,说不定又要空手而归了。”
杜若兰回道:“应该是在这一段,这里头有道回湾,淮水从此过,有什么夹带的东西大多会落在此处。放心吧三娘,朝廷不会让你们白干活的。”
她取下船头的火把照了照,没看着水面上哪里有鸟了,估计是已经沉底了。
小孩的眼泪已经在盈盈打转了:“是阿嬷用木头给我雕的黄鹂鸟,是我的家人。”
大约是只会睡在她枕边陪她入睡的小鸟,就像杜若兰和自己的文历一样。
杜若兰摸摸她的头,从挎包里掏出工具,娴熟地拆了船头一块木头,耐心问她是什么样的鸟。
她抽抽搭搭地比划着,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清晨的露珠:“它的翅膀是这样的,尖尖的,阿嬷说,这样就能飞很高很高,飞到云上面去,去把春天叫回来。”
“春天来了会怎样?”杜若兰顺着孩子的话问。刀尖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一只小鸟的雏形渐渐显现。
“花就开了呀!”孩子脆生生地答,“阿嬷说,仓庚一叫,冰雪就化了,土地就醒了,种子就能回家了。”
掌心里躺着一只初具形态的黄鹂鸟。
船上,是丢失了木头家人又即将获得新家人的小女孩,是许诺“朝廷不会让你们白干活”的杜侍郎,是忧心忡忡却又怀揣一丝希望的撑船人。
以这艘小船为原点,目光所及的整个淮水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次第亮起,不是天降的流火,而是一盏盏、一簇簇,从每一艘飘摇的民船船头点燃的普通灯火。
密密麻麻,连成一片温暖的海,无声地环绕着沉寂的临淮都城。
火翎映照的光下,有一声仓庚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