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常用昂藏七尺来形容伟岸男儿,阎妹的身材显然超过了七尺,圆头短颈,肩宽背厚,腰肢粗壮,两条腿石柱子般扎在黄沙里,轻迈步沙尘滚滚,跑动起来轰隆作响。无论流光还是小鬼,站在她面前都显得弱不禁风,小巧玲珑。
有人来接,小鬼本该放人,可那领头的十分尽职,硬是拦在流光身前问阎妹:“到底是流光仙君,还是暮雪仙君?入界需录名,不说清楚我没法交代。”
阎妹答:“流光仙君。”
流光:“不是。”
“哦,对,流光仙君来冥府从不报真实名姓,上一次是檀溪仙君,这一次是...是暮雪仙君,你录吧。”
流光:......
反正九重天仙君的身份得到了确认,小鬼警惕看了她一眼:“好,流光仙君请进。”
流光没想到大名泄露仍能得到放行,还以为必定要打一架了呢。毕竟闹事之后好多年,她都被列为冥府拒绝接待的客人之……唯一,看来这批守界鬼是新来的。
穿过黄泉,进入冥府,不是初一十五大轮回日,投胎者少之又少,拎着汤勺的小鬼坐在奈何桥头冲盹,望乡台前站着一个泪流满面的男子,其他地界都冷冷清清,不见耀武扬威的司阴,阴阳怪气的孟婆和面瘫脸判官的踪影,怪不得阎妹有空过去接她。
“仙君,这次是来送东西还是打架?不要打架好不好?”阎妹紧张地问道。
她担任奈何桥卿也三万余年了,但因性格原因,不善言辞,不擅交际,认识的仙君少之又少,就连冥府同侪间,关系也冷淡得很,想和他们多说句话都爱搭不理的。
她自怨自艾,认为自己长得难看,口舌笨拙,别人都不喜欢她,就如原来在阳间一般。一个人生闷气,气得身体又大了两圈后,好心的无常弟弟告诉她,别人不是不喜她,是不喜流光仙君,你是仙君的人,自然不受待见。
阎妹生前死后从没成为过什么人的人,乍一知道还挺高兴,将她和仙君看作一堆,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有了朋友?
这位朋友不常来,三万年也就见过三面而已,一次是寒着脸来送万怨铃,一次是陪着笑来送三生镜,还有一次纯来找茬。不知何事惹怒了她,假借檀溪仙君名号入界,直奔酆都王殿,叫战冥君,骂他什么痴心妄想,不自量力,撒泡尿照照镜子之类的难听话,激得冥君跟她打了一架。
结果嘛......阎妹永远记得那一日,那个英姿飒爽的绿裙仙女,一斧头劈跪了至高无上的冥君大人,得意洋洋地道:“有种你就再去告我一回,只要我不死定然还来找你,下一次可就不是用斧背敲你脑壳这么便宜了!”
冥君大人没有告,许是觉得丢脸,回了王殿百多年都没出来露面,一应事务全交与司阴处理。阎妹很崇拜威武的流光仙君,但想到冥君大人也于她有恩,一时为难,不知该站在哪边更好。
她为难,其他鬼差们已经替她选好了边,经常凉飕飕地问,听说流光仙君是打着找你的名号进来的?她诚实答是,那些人便说,大家都灵醒点儿啊,别不小心得罪了仙君的人,咱可挨不起开天斧。
阎妹听着不舒服,但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她闷闷地想,大家是不是把她当成叛徒了?流光仙君又没跟她说要来打冥君,她要是知道,一定会劝阻的。她是恩人,也是朋友嘛......如果仙君也这样想的话。
“不送东西,也不打架。”流光可不知道阎妹被划归成了她的人,只是一时不知找谁,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上次入界的成功经验。不过看到阎妹,她倒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阎妹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上次冥君大人被你打了,酆都城的天一百年都没亮过。”
流光撇撇嘴:“小肚鸡肠,技不如人就拿小鬼撒气,没品。”
阎妹再傻也知道这话不好接,呵呵笑道:“那仙君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流光见桥边小鬼睡得正香,忆乡男子哭得投入,把阎妹铁塔似的身躯往阴影处拽了拽:“我想进城里找个鬼,司阴那记仇的家伙肯定跟我打官腔不让进,姓师的又能看穿我真身,酆都那么大,潜进去一个一个找很容易被他发现,不如,你帮我进去看看?”
阎妹“啊”了一声:“我还要守桥呢,一日最多只能离开半个时辰,刚才接你就花了半个时辰。”
流光啧啧:“你去帮我找人,我化作你的样子守桥,除了姓师的,保证谁都看不出分别。”
“可是小鬼过桥,我还要吞气呢,若让怀着伤哀怨恶之气的鬼进入轮回井,那可不妙。”
“后天才是大轮回日,现在哪有人过桥啊大姐!”流光指指四周:“哪有人?你等到明天早上也看不见一个鬼影子。”
“可是......”
流光又不耐烦了:“不帮忙是吧?那我就不客气了,先揍无常一顿抢来勾魂册查清小鬼住址,再暴打司阴大破酆都城抢人,若是姓师的胆敢露脸阻拦,也不过多费我一斧头的事。”
阎妹想起当年她斧背斧刃的威胁,脑中不禁浮现了冥君大人被劈开脑壳的凄惨模样,强壮的身躯瑟瑟发抖:“不要不要,仙君你千万不要这么做,我...我想想,我想想。”
“还想什么,趁着鬼差们这会儿都偷懒去了,你越早进去越快找到,鬼一到手,我立刻就走,绝不逗留。”
阎妹黑灰色的脸蛋抽搐了几下:“啊?你要把鬼从冥府带走?这不行吧?”
流光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鬼不能去投胎,至少现在不能。如果我去跟姓师的直说,你觉得他会答应吗?说不定又去天帝那告我一状,说我扰乱轮回秩序什么的。可是不说,我掐指一算,后天她很有可能被撵上奈何桥。所以我只有一日时间,必须把她带走。但我不是要杀她害她,只是让她见一个人,见完了还给她送回来。”
阎妹嗫嚅:“鬼不能离开冥府。”
流光转了转手腕:“我还是去打架吧。”
“别,别别!”
阎妹心中激烈斗争,是帮忙偷了鬼给仙君带走,还是让她一路杀进去抢了鬼再带走?既然结果都是带走,不打架总比打架好,也许在所有人都没发现的时候,仙君又把鬼送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万事大吉。
“那...我去看看,叫什么名字,几时死的,生前身份?”
流光一一说了,然后白她一眼:“你少吞点怨气吧,自己的还没化尽,又吃那么多,越吃越壮,肚子大的就快炸了。”
阎妹苦笑:“这就是我的差事,若不是靠着这吞怨的本事,今日我早成了忘川河底的一粒魂沙。还要再次谢过仙君救命之恩。”
流光拍拍她的粗腰:“下回我向凤玄圣君讨一粒化怨丹送你,三万年前还是个挺好看的姑娘啊,怎么变成这样了。”
三万年前也不好看,不过矮点,瘦点,更像个人点,阎妹有自知之明,但听了这句话还是鼻子一酸,都说流光仙君是个祸害,可她觉得仙君挺善良的。
看着阎妹消失在去往酆都城的方向,流光来到奈何桥边,屈肘靠着苔迹斑斑的青石桥栏,看不到尽头的忘川河静静躺在桥下,黑气萦萦,死水沉沉,仿佛从来没有流动过。
冥府的天永远都是阴的,昼夜区别不大,端看冥君心情好坏。心情好,天光就亮一些,心情坏,小鬼们就得忍受连绵不绝的阴风阴雨。他是地府的王,也是鬼界的王,掌六道轮回,管万千鬼魂,无论仙人妖魔,只要没死成神魂俱散灰飞烟灭,最终都要到他手里走一遭。
所以他的地位很高,即使接受九重天委任管制,天帝对他也不敢怠慢,因为,不是谁都能当冥王的。同时满足鬼身,仙身,阴气强,功德足这几个条件的,天上地下唯师孑一个。
与其说让他当冥王,不如说,请他当冥王。就这样师孑还不太乐意呢,一入冥府千秋万载,清冷孤寂,阴阳两隔,他筹谋了二十万年的小算盘,在上任那天戛然而止,从此再不能实现。
流光笑了,小时候就莫名觉得这个家伙讨厌,后来发现,他不但讨厌,简直恶心得没谁了,不愧是尸鳖成仙,一个字:脏!
抱着汤勺的小鬼打了个呵欠,缓缓眯开眼睛,流光摇身一变,木呆呆的铁塔就伫立在他眼前。小鬼说了句:“阎大人不累啊。”抱紧汤勺歪过头又睡了。
不一会儿走来一个鬼差,见了她连招呼都不打,径直路过。流光不知还会有谁路过,索性就以阎妹的模样继续站着,继续腹诽冥君。
师孑与她系出同门,从前也是跟着芙荼的,但比她更早,比莲池暮雪都早。修为已达真仙顶阶,可以出去自立仙府了,但他一直没走,安安静静窝在芙荼府中,像一个模糊的影子。流光化形后很久都注意不到仙府里还有这个人的存在,有一次芙荼出征剿魔,命他为先锋,流光才第一次看清了影子的模样。
长得很一般,至少跟凤玄犰离比起来,差得有点远。流光修炼后常找人切磋,最不喜欢的对手就是他,目光阴森森的,出手克制,一板一眼,一场架打下来毫无酣畅感,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升为上仙的那天,同时被任命为冥君。流光第一次看到他有外露的情绪,隔着窗户见他在指手划脚地跟芙荼说着什么,随后又垂头丧气地离开。
流光拍手称快,莫名讨厌的家伙终于走了,有他在,仙府里的花草都开得不那么精神。芙荼很少提起他,走前就没怎么搭理过,走后更如忘了这个人,致使众仙君都对他印象不深。流光也很快将他抛诸脑后,直到发生多年后的路见不平风波,她差点没认出那个在天帝面前义愤填膺强烈要求严惩她的冥君就是当年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沉默师孑,后被芙荼一个破铃铛堵住了嘴。
不久后芙荼不知为何偷了地府的三生镜,他找上门来,芙荼想让莲池顶包,他说,我知道是你拿走的。芙荼只好表示用两天就送回去,师孑二话没说离开了。过几天芙荼让流光去还镜子,并告诉她无论师孑说什么都不要生气,更不要打架,笑着去笑着回。
流光想,还东西而已,他会说什么?她遵圣君意笑嘻嘻把镜子送到师孑面前,没想到他勃然变色,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是你来送?流光不解,谁送不都是送?师孑说她呢?她亲手偷的东西为什么不亲手还?
流光:给你脸了是不?
碍于师孑没有动手,她也不好先动,挂着假笑回到仙府就告状,芙荼叹了口气说,别理那个没出息的小尸鳖。
流光总觉得芙荼和师孑有什么事在瞒着她......虽然她也无权过问。有一天芙荼整理乾坤袋,送了许多好东西给她和其他仙君,也丢掉了许多时久无用的杂物,其中就有一颗留影石。
没人敢翻圣君的废品,除了流光。那日她站在杂料库里,忍着恶心听完了一段无像有声的留音。在芙荼察觉到不对劲找来之前,先冲下了冥府。
她又怎么打得过上仙呢,师孑之所以被她一斧头劈跪,完全是因为她在打架时复述了留影石里的留音。
“忘不了亲眼见过的尸山血海,和在血海中扛着轩辕剑闲庭信步的少女,你。墟界飓风将你的黑氅吹得猎猎作响,你的笑容是一朵花,开在血海里,也开在我的心上。呕~”
师孑被激怒,脸越来越白,下手更加狠辣,流光大叫:“我们在上古尸王的墓室相遇,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做一只匍匐在你脚边的,小尸鳖!”
师孑终于跪了,不是臣服于开天斧,而是被自己的恶心打败,低下头说,别背了,求你。
真是一只能屈能伸的小尸鳖!
流光想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发出了和阎妹一样雷鸣般的声音。小鬼被吵醒,茫然地看着她,不知什么事能让她乐成这样。
以往遇到别人这种糗事,流光笑完就算,可是今时今日她笑完之后,心里竟生出一丝感慨。当时只因为忍受不了芙荼被人这么恶心,气愤师孑的不轨企图才下来找茬,现在想想,芙荼那么优秀,倘若连一个爱慕者都没有才不正常。师孑那淡漠的性子,如果不是爱到走火入魔,也做不出那么不顾脸面的事情来。
一入冥府深似海,与芙荼见面少之又少,但凡有点机会都不放过,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芙荼那阔然心胸中,浩瀚神识里装的只有大道,连动过心的玉珑都能抹除,何况师孑这个从来没被她放在眼中的小尸鳖呢?
望着平静的忘川,流光情不自禁撅了撅嘴,师孑看样子也是生过心魔的,爱得那么热烈,那么不清醒,这样的爱,到底是什么滋味?
想得入神,未注意一黑衣男子从身旁走过,走出十来步后又回头:“阎妹,刚还在城里看见你呢,这就回来了?”
流光一激灵:“啊?嗯。”
那男子疑惑地瞅了瞅她:“这么快?”
流光认出了此人正是被她绑了坠天石丢下忘川,活剐了一层修为的司阴,定定神道:“只得半个时辰休息,我不走快点儿能行吗?”
司阴没再说什么,很快离去。流光掐指一算,阎妹走了一个时辰了,前几日刚死的人,有身份有来历,那么难找吗?
只要师孑不出来,她谁也不怕,任他们看瞎了眼也不会看出她半分破绽。但流光还是有点急,鬼差乱窜,谁知道会不会像司阴一样撞上两个阎妹,要不,她再幻化个相貌平平的小鬼?
半炷香后,酆都城方向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止一人,似乎抬着什么重物,流光微微转过头,眼睛霎时一瞪,糟了,这家伙怎么舍得出王殿了?
四个鬼差押着阎妹,四个鬼差抬着轿辇,轿辇上的男人早就看到奈何桥头站着的那个铁塔身影,瞥一眼哭丧着脸的阎妹,浮起冷笑。
就在这一眼之后,铁塔不见了,桥中间忽然出现了一个身披黑金大氅,脚蹬嵌宝黑靴,道士头上插了根普通的木簪,浑身上下无一丝赘饰,简简单单,气场慑人的少女背影。
男人恍惚一瞬,屏住了他原本就没有的呼吸,唇齿间一个名字就要溢出,倏地又咽了回去。冷笑换作冷酷,甚至带了几分仇恨,狠狠盯着那人,低沉声道:“流光,唱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