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梓杰一怔,从祖父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使他有些恍惚。高祖母已经去世近一年,祖父的态度却是十分奇怪。自入土为安后,高祖母好像就真的彻底从陈家被抹去了。各房老太爷对她绝口不提,她的牌位不进祠堂,而是被祖父放置在自己院子的一个小厢房里。寒食中元竟也不让人进去祭拜,未免有失子孙本份。
但陈梓杰知道祖父做事一向有分寸,他会这么对待素来爱戴敬重的老祖宗,一定有他的道理。
至于圣上是否提到高祖母,陈梓杰仔细回忆,似乎还真是随口带了一句相关,“圣上倒是没有提过高祖母,只是说到晖哥儿他们时,问孙儿渝城的表兄弟们有没有进国子监的。”
“你怎么答?”
“孙儿答,渝城表兄弟们大多入了军中历练。圣上很高兴,说大将军府后继有人,不堕威名。”
陈梓杰走后,陈祺钰一个人静思了许久。
他了解皇帝,知道他不是一个无的放矢之人,想对陈家表达关爱,朝臣头排便站着祺泉祺宝。越过祖辈,与一个小小的从六品侍御使闲谈施恩是很不寻常的,他定然另有目的。
这厢召了梓杰说话,那厢派出千牛卫南下,皇帝意欲何为呢?不知怎的,陈祺钰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祖母,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些关联。
多年官场沉浮养出来的敏锐性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只是这危险无根无据,起落皆无方向,他想把弟弟们招来商议,又不知该从何议起。
独饮了几杯茶,陈祺钰叫人再次传来了卫澜。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沉郁,不等卫澜行礼,径直开门见山道:“千牛卫替圣上办差,出现在渝城地界也不出奇,你如何会特别回报此事?”
卫澜暗暗吐了一口气,在他报了这个消息之后,就知道国公爷一定会问。想起卫潮的话,此时心倒是稍稍安定了些,沉声道:“回国公爷,属下会留意到千牛卫,是因为表姑娘生前所说的一番话。”
陈祺钰倏地紧张,“她说了什么?”
“蒙表姑娘信任,生前已向属下二人坦陈病情,说是与旁人不同,逆龄而长。并道圣上已至耳顺,近年重道,招了许多炼丹士入宫淬炼延年益寿丹,也是放不下大燕江山。”
陈祺钰悚然倒退一步,将胡凳撞出”嘎呀”一声响,他瞪着眼睛看着卫澜,半晌才嘶声道:“竟是如此吗?竟是这般吗?原来她早有预料,皇上是想......”
卫澜不敢抬头,他不知表姑娘是国公府的哪一路表亲,但自从亲眼目睹了她的离奇之处,倒也能明白国公爷对她的重视,以及天家想打什么主意了。
陈祺钰几十年难得焦躁了一回,他又在屋里踱起步来,只是步子不复之前稳重,变得急促杂乱。
卫澜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在陈祺钰又一次叹气之后,开口道:“国公爷,请恕属下不敬,无论何人想对表姑娘不利,她都......已经不在了。”
陈祺钰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个无奈的微笑:“你倒是个聪明的小子,表姑娘不在了,但国公府还在啊!”
能选到国公爷身边伺候的暗卫没有一个蠢人,卫澜当然不蠢,可此时也有些听不懂国公爷的意思。就算天家派出人手是为了寻找表姑娘,寻不到也不是国公府的错啊?谁也不是天家肚子里的蛔虫,又怎能猜透他的隐秘心思?
若表姑娘没死,天家会拿她如何?只是想一想,卫澜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卫澜想到的事,陈祺钰自然也想到了,他没起鸡皮疙瘩,只觉齿冷。虽然一切只是猜测,但他认为皇帝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在祖母“过世”的一年之后。
他怎么知道的?既知秘密,又知皇帝心结,从而投其所好的,会是府中人吗?
下人?除了一个祖母力保的哑巴香云,该死的都死光了。弟弟们?陈祺钰只稍微一想,心便痛得不行,不可能!他陈家不可能有这等安忍残贼丧尽天良的子孙!
“卫豹!”
陈祺钰喝了一声,一条黑色人影从窗口快速闪过,推门进房,跪在卫澜身边道:“属下在。”
“你带人去往老祖宗坟茔,查看有无异常,即刻回报。卫澜,你马上动身返回渝城,与卫潮秦嬷嬷一道,尽力寻找表姑娘,若找不到,便立个衣冠冢吧。另外,瞧瞧那些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卫豹领命而去,卫澜紧随其后向国公爷告辞欲走,却被他叫住。
“卫澜,表姑娘的事你们既已知情,我便放心交予你二人。你们等在渝城,暂且不要回京,有事鸽隼回报即可。”陈祺钰顿了顿,放慢语速,带着几分迟疑道:“她无端消失,说不定有一日......也会无端出现的。”
卫澜感觉心脏似乎停跳了一瞬,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国公爷。
“你们的任务就是,等到她,护好她,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她。”
国公爷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显露出惯常的锐利稳重,相反脸上还挂着一丝忐忑,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艰难,仿佛他也知道,自己在说昏话,梦话,甚至是个笑话。
许多年之后,卫澜常常回忆起这一幕情景,他觉得,所谓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天下为人子孙者践行孝道,至高不过国公爷如此了。
只在京城呆了一天,卫澜便马不停蹄地踏上归渝长途。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一去,竟是十年再未接到过回京的指令。
通过暗记,他在渝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卫潮和秦嬷嬷,两人乔装打扮,看起来就像一对长居于此的母子。
大约是跟卫潮沟通无果,秦嬷嬷一见卫澜便流下泪来,比划着要回城内佟宅寻找姑娘。
卫潮无奈地叹口气,将卫澜拉到门外,道:“千牛卫的人进了城,倒是没找去宅子,若不是早接了你的消息,说不准就要与他们碰个正着。”
“看来他们到渝城,果真是冲着表姑娘来的。”卫潮顿了顿,指指天,“那位应是觉出了表姑娘的异常。”
卫潮琢磨过姑娘的话,自然明白千牛卫寻来不会是什么好事,可眼下人已不在,那位再有什么念想也不过白费力气罢了,“国公爷有何指示?”
卫澜将国公爷的话重复了一遍,卫潮皱起眉头:“一个已死的人,该从何处寻起?”
卫澜道:“听国公爷的意思,表姑娘......也未必就是死了。”
两人默然相对良久,卫潮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底,平静道:“等吧。”
等吧,等千牛卫无功而返,回去佟宅继续等,等着看那莫名消失的小人儿是否会如国公爷所愿,无端出现。
次年四月里,渝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在初九的祀神节祭典上,城内多名小儿无故失踪,其中包括了大将军府佟家的一对六岁的双棒儿。
郡衙立即派出百多人去彻查此事,发现丢失的孩童有贵有贫,背景各异,也并无一家收到勒索讯息,显然是随机作案,拍花子的可能性很大。于是全城戒严,入户搜查,封堵官道,多般手段使出,却毫无头绪。
最小的一对孙儿丢了,佟家家主佟靖宁将军震怒,责骂郡守办事不力,与他的几个儿子一道亲自带了守军向渝城四围辐散追迹。北至渝江,南至穹关,问遍了人查尽了户,几乎掘地三尺,还是一无所获。
双棒儿的母亲,佟靖宁的四儿媳妇哭昏过去好几次。所有丢孩子的人家皆是痛不欲生。
短短两三日,带着十几个孩子,人贩子的脚程能快到哪里去?面对天罗地网般的追捕,竟然一丝线索也没留下。
这不可思议之事的发生让渝城人人自危,纷纷锁紧了门户,看好了娃儿,等闲不敢再带出街去,城内景象一时萧条。
卫潮卫澜隔日便会进城一探,慎之又慎地探了一个月,千牛卫再未露过任何踪迹。两人商量了一下,给京城送了一封飞报,详禀了渝城内发生的种种,尤其是大将军府丢孩子的事情。之后便决定带着秦嬷嬷重回佟宅。
寻找表姑娘,等待表姑娘。主要是等待。
九月底,圣旨来渝,宣前辅国将军佟靖宁进京面圣;十二月底,大将军府阖府迁往京城。
又一年正月,骠骑将军佟靖林殿前失仪,被圣上剥职惩戒;三月,神龙卫查出一伙未经传召私自入京的狄族人,经审,揭出佟靖宁佟靖林兄弟二人借守关之利与狄人勾结,欲引狄入关,篡谋江山的惊天罪证。大将军府摘匾封宅,全家获罪下狱。
太子少师陈祺泉联合数位重臣上书表佟家功绩,阐佟氏忠心,请求皇帝彻查明鉴。岂料皇帝退奏训斥,并当朝定罪,颁下诛族罚诏。
姻亲国公府因此连番受累,数名在朝为官者降职降级,国公爷陈祺钰被下旨申饬。君主雷霆之怒如狂风暴雨,京中人心惶惶,再无人敢为佟家多言一句。
秋风起时,显赫百年的大燕第一武将世家宛如指间烟云,帝王合掌,消散无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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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帝王合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