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这般鲁莽相问,是有原因的。
就在凌骞来前,他那为祖父即将到来而紧张焦虑的老爹再次想出了馊主意。同他说,以祖父的脾气,此次一接信马不停蹄来渝,便是抱定了赎罪,甚至赎命的心态。为人子孙者,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凌骞说,愿替祖父去死。
凌云海说,爹也愿意,但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儿子你看,佟姑娘对爹不假辞色,对你还是不错的,拉着你说悄悄话,同你一起逛街,听说还去卫营找过你。
凌骞:......不是你想的那样。
凌云海: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不是爹不想认错,而是不忍看你祖父不得善终。若你能劝得佟姑娘稍动恻隐之心,国公爷想必也不会过多为难于他。若佟姑娘定要我家赔命,爹赔。
凌骞无奈,爹为何认为我能说动佟姑娘?
凌云海大大咧咧笑起来,我儿文武双全俊杰之才,为何说不动呢?
凌骞是感觉佟姑娘对他有点不同,欣赏喜欢谈不上,就是有那么点......亲近?这个词似乎不恰当,两人相识不久,又处于尴尬的“仇家”关系,怎么亲近得起来?可他真心发现佟姑娘在他面前不设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他好像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凌骞自认无法信任仇人之孙,即使不寻仇,也不至毫无隔阂。佟姑娘就没隔阂,她甚至不排斥他了解自家私事,还亲口承诺过不找他家麻烦。种种言行让凌骞百思不得其解,却又情不自禁产生了一些隐秘的期待。
佟姑娘看他合眼缘吗?他觉得佟姑娘也十分美丽,除了性格古怪一些,思维跳脱一些,行为迷惑一些之外,是个很好的女子。如果她不姓佟,如果她和自家没有命仇,如果大将军府还在,如果祖父没有做那些事......但,世上没有如果。
理智告诉他,老爹在异想天开。这不是一般的仇,即使佟姑娘不追究,他也永远不可能和她走得更近一步了。可是当听到“陪嫁”二字的时候,他还是受到了重大打击。
佟姑娘成亲了?怎么可能?她明明不曾梳起过头发,明明还是个少女!
国公爷挡住他的视线,他往后退了一步:“在下冒失。”
陈祺钰上上下下扫视着他,越看越不高兴,大手一摆:“凌寒春到了你让他来找我,就这样,回去吧!”
凌骞轻轻点了下头,再次施礼欲走,流光忙招手:“别走,下午陪我去看看庄子。”
“昭昭!”
陈祺钰突然提高了音调,流光一愣,“干嘛大呼小叫的?”
“我陪你去,让他走!”
孙子执拗地看着祖母,祖母不解地看着孙子:“我不想让你陪,就想让他陪。”
“......”
流光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国公爷败下阵来,原本看凌骞五分的不顺眼瞬间升成十分。一口气点了六个暗卫,交代他们寸步不离跟着姑娘,发现姓凌的小子有任何不轨举动当场打死。
暗卫再三确认,是打死吗?
打死!陈祺钰咬牙切齿地说。作为一个七十多的老人,他什么没经历过?什么心思看不透?凌骞看流光的眼神分明有鬼!
再年轻,再漂亮,那也是他一百一十二岁的老祖母,是他陈家的媳妇。还童为人,万事都可以自在随心,唯独此事不可,祖父泉下有知,牌位都要气裂了!
在流光出门前,陈祺钰还跟在后面劝说,哪怕当着凌骞的面,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祖父会不高兴的。”
对于这一世的相公,留在佟惠容记忆里的大多是他老了之后的样子。高大的老头,爱宝刀爱骏马,一辈子不曾纳妾,对她很好,对儿孙很好,对手下的将士们更好,经常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叫几个老副将来陪他练武。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胡蛮犯境,众将随我杀去!
流光觉得如果他还活着,应该跟自己很谈得来,行善打架,同道中人。
对于孙子的不满,流光表示不可理喻:“我看我自己的东西,关你祖父什么事?他活着也没权问我要嫁妆!”
陈祺钰:......她目光坦荡,好像根本没多想。也是,一个小毛孩子,祖母怎么会放在眼里,应该只是折腾折腾凌家人,当个使唤小厮吧。
在他的自我安慰中,流光和凌骞坐马车往郊外虎头庄驶去,路途颠簸,秦嬷嬷派了环儿跟车伺候,卫澜充当车夫,还有五个不知隐在哪里。
流光虽坚持让他陪同,却也没与他说话,从上马车起就闭着眼睛,手卧丹田调息。环儿老老实实在一旁陪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凌骞亦然,他想问点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该问。直到一个剧烈摇晃,马匹咴咴高叫,车子停了下来,流光才睁开眼睛,看着凌骞倾身抓住自己胳膊的手。
环儿脑袋撞到了厢壁上,丝丝吸着气。凌骞赶忙放开手,回避流光的眼神,起身掀开帘子:“怎么了?”
马头前传来哇哇大哭,原来方才行路,一个小娃儿突然从路边的农田里冲了出来,扑倒在马车前,险些被马蹄踏中,幸亏车速不快,勒马及时。
卫澜和凌骞下去将孩子抱起,左右看了看,裤子蹭破了一块,没别的伤。便将他放在路边,隔着车帘跟流光说了一声,准备上车。
就在这时,道下忽地又冒出两个人头,一大一小,疾呼着:“碗儿碗儿你咋地啦?”冲了上来。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十一二的少年,长相相似,应是父子,麻衫布鞋,补丁满身,人又瘦又脏。
汉子冲到小娃儿身边一把抱起他,一个劲地问:“撞哪儿了?伤哪儿了?疼不疼?”
而少年则两手一张,站在土道正中间拦住了马车去路,“撞了我弟弟还想走?”
卫澜面无表情地磕了磕马鞭:“让开。”
少年身躯单薄,胳膊细得像麻秸杆,一脸的土灰,然神情坚毅:“不让,你们把我弟弟撞伤了,赔钱!”
小娃儿哭得更大声,汉子不停安抚,“不疼不疼,没事的,爹带你去看郎中。”
卫澜懒得跟他们废话,坐上车辕甩了下鞭子:“凌大人上车。”
听到“大人”两个字,少年目光闪烁,偷看了凌骞一眼,见他走到父亲身边,和气道:“方才我看过了,小童只是跌了一跤,没有受伤,抱回去哄哄吧。”
那汉子紧抱着儿子,并不与他对视,嘟囔道:“俺家娃儿皮实,跌一跤咋会哭这么凶,外头没伤,说不定被你家的马车撞坏了肚子里的东西呢,你是哪来的大老爷,撞了人还想赖账。”
凌骞笑了:“哭这么凶,不是因为你在掐他屁股吗?”
那汉子面孔涨紫,眼珠子瞪得溜圆:“胡说,我...我啥时掐了,你你你就是想赖账!阿盆!”
他一声令下,少年一骨碌躺在了地上,呈大字形,紧接着汉子也抱着小娃儿坐到了他身边:“不赔钱不给公道今儿就别走了,有本事撞死俺们爷仨!”
卫澜冷笑一声:“刁民撞死一个少一个,凌大人上车!”
说罢又抖了下鞭子,双马躁动。凌骞叹道:“玩这种把戏不如好好种田,快起来吧,再挡路,我就要把你们抓去郡衙,以讹诈论处了。”
爷俩抖了一抖,不自觉互看一眼,那躺在地上的少年嘴唇发白,还是坚定地对他爹摇了摇头。于是汉子道:“你们就是吓着了娃儿,咋说都要赔一点钱的,你抓吧,娃伤了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这会儿又说是吓着了,凌骞脸色严肃起来,上前一把拎起少年,“冥顽不灵,留你们在此还不知要讹骗多少过路人,随我去郡衙走一趟吧。”
少年弱小的身体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在手里,拼命挣扎大叫,汉子见状立刻放下幼童,扑上来:“放开我儿子!”又被凌骞一把拧住后颈。他连踢带打,始终无法摆脱。
少年垂着四肢大哭起来:“为富不仁,你们就是想逼死我们,就是想逼死我们!我做了鬼都不会放过你!”
凌骞本想说让流光自己去看庄子,他抓人回城,可掂了掂手里的重量,他忽然怔忪了片刻。
片刻内,流光不耐烦下车来了:“拦路讹诈的你们也要啰嗦那么久,还去不去庄子了。”
说罢她从凌骞手里不费力地抓过那汉子,冲腚一脚,再劈手夺过少年,扬手一扔。
父子俩一前一后朝着空阔农田飞过去了,两声惨叫之后,落在了至少百尺外的秧苗丛中。
凌骞阻止不及,也没法阻止,佟姑娘的神力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却是第一次体会,从他手中夺人,简直比他双手奉上还要轻松。
只剩下拖着鼻涕,看起来三四岁的小娃儿一人。他咯噔止住了眼泪,朝父兄消失处看了看,又看看流光,小胸脯一起一伏半晌憋得脸通红,随后再次放声大哭:“爹,锅!”
“没死!”流光没好气,转身回车,“快走。”
卫澜轻笑了一声,什么麻烦在老祖宗这里都不是麻烦,她肯动手,天下坦途。
凌骞上车后面色凝重,从车后小窗往外看了几次,拧眉轻道:“佟姑娘,那两人飞出百尺,可会受伤?”
“不会,疼几天吧。”
凌骞叹了口气:“那父子三人,日后想必还会故技重施。”
流光半耷眼皮瞥他:“你想回去把他们抓起来?”
“拦路讹诈,按律当抓,”凌骞眉头不散,“只是在下方才提那少年,竟还没有一盆花重,其父亦是皮包骨头,这副模样讹得了谁?今年天和地丰,靠田产吃饭的农人不至于来做这等勾当。”
也许是对懒汉父子呢,流光对小事不在意,也没有讨论的兴趣,正准备合眼,忽地看见一个光点从眼前飘过。
晶亮的,闪烁的,金色的光点,不知从何而来,悠悠飘在车厢中,飘过环儿,飘过流光,缓慢而目标明确地飘进了凌骞胸膛。
流光把眼睛睁到前所未有的大,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二个光点凭空出现,功德,功德金光!是你,就是你!虽然从未见过,但她一眼就认出,这必是功德金光无疑!
为什么出现,怎么出现的,流光一律不管,她欣喜若狂。整整二十万年来,她流着口水看别人的金身,还是第一次看见金身的幼年模样。正是这一点一点的金光塑成了最后耀耀生辉的功德身,想位列仙班,想飞升成神,都与它的存在密不可分。
眼见第二粒又要飘过,又要没入凌骞身体,流光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做了多少好事,凌骞只是偶尔跟着跑跑腿罢了,这功德合该是她的才对,凭什么略过自己入他身?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了上去,一掌拍向金光,不,是抓,是捂,是抢!
只听咵嚓一声,车厢后壁爆裂,凌骞像被强行拖出马车的风筝一样极速飞出,在空中飘出一道弧线,然后线断了,重重砸落在地。
他连一个惊讶的表情也没来及做,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南海鼋灵仙岛秘境中,白衣白发男子在巨大的龟背上缓缓睁开眼睛:“瑞卿,神魄何以不稳?”
早就在一旁仙树上等得快生蛛网的红色小雀儿飞下来,绕着男子叽叽喳喳:“圣君圣君不得了啦,有人哄骗您发下心魔誓啦!圣君圣君不得了啦,您设下的天雷咒被人破啦!圣君圣君......”
“何人?”
“就是那个妖怪,烂石头成精的鬼见愁,无恶不作日日闯祸,拔我命羽的大魔头,流光!”
流光?男子无甚印象,道:“到底是妖,是鬼,还是魔?”
“她她她......哼,是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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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