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德站在雪地上发了好一会儿呆,在这之前她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卡门的寸头与大剪刀上,导致只有当双脚完全踩实在昼白星这片土地上时,她才有了某种模模糊糊的实感。气温是低到连船长的大衣也没法彻底抵御这种刺痛的冷,希尔德吸了吸鼻子,低下头看着自己戴着手套的手伸出去接雪。
薄薄的,很轻飘,更别说隔着手套什么都感知不出来。
不远处的卡门瞥过来,想了想还是抬起手朝她的方向挥了挥,一张口似乎就被看准时机的风雪灌入,声音断断续续的:“希尔,别站着发霉啦,快来,这里的风听起来像琴。”
露娜很感兴趣:“像什么琴呢?小提琴、大提琴还是大提琴?也或许是钢琴?”
“那只是比喻,露娜。”
“好嘛。”露娜不知从哪儿掏出个小提琴,闭上眼睛,很沉浸地缓缓拉起了弓,悠扬曲调配上她轻飘空灵的声音,“现在是不是不只是比喻了?”
体验到哑口无言的卡门现在有点理解索莱尔为何总担任吐槽役了。
希尔德倒是有点好奇:“原来你会拉小提琴吗,露娜?”
“露娜什么都会。”莱利说,“她很厉害。”
莱利原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是举起她的旧式摄影装备拍下这个早已没有活人的星球。她心知这个星球不会再见证第二次造访,作为摄影观察员——同样也出自人类向来习惯于记录某种事情的心思,感谢摄像机,感谢这个旧世纪伟大发明之一,或许再没机会见到的人、景或是其余什么东西都能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镜头里。
卡门望了眼说完那句话后便继续专心致志摄影记录的莱利,想到后者在私人舱室里摆满的波伏瓦书籍,无声笑了笑。
夜幕拉下得极快。昼白星的自转比她们预想中还要更不规律,明暗的节奏像一次次未完成的呼吸,像死去的人,也像活着的人。
风正在变轻。或许是为了调节气氛,也或许只是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露娜语气轻快道:“我们今晚不会冻死,因为风听起来很快乐。”
没有人笑,但也没有人反驳她。
风是缓的,但穿透骨头地冷。她们穿着标准太空行走服在冰面上留下足迹,每个人都配有头盔内部录音仪,可此刻谁都没说话,只是走,似乎要将每一步痕迹都夹着沉默不堪只呼啸而过的风雪。
B组的踏查计划从主降落点东南三公里开始,一直到那片翻卷起冰风的旧碑广场,她们不是主力编队,但被分派的区域最为空旷。
据莱拉回传的遗址扫描数据,该区域曾是旧文档文明的语言播报广场,是个没有明确结构、却四面开放的长型空地。
她们到的时候,雪正缓缓落。
但这不是“飘雪”,是“悬雪”。
每一片雪花都像被缓慢冷冻的记忆,凝止在半空,慢得不像真实存在。卡门抬头看,雪甚至能停在她眼睫毛的距离之外,像虚像。
希尔德试着伸手去接,手套上的热感使那片雪悄然消失。
露娜喃喃一句:“太像梦了。”
而莱利举起她的设备,用低分辨率的影像框住前方那组被冰雪覆盖的语言碑石;碑上有文字,每一面都刻着不同的古文明语言。
莱拉尝试识别:“这片区域曾被称为听雪台,是昼白文档系统中用于人类语言审美储存的部分。”
卡门笑了下,问:“意思是这儿是个……朗读馆?”
希尔德在她耳边低声说:“是让雪自己读。”
这话说出口时,风恰好刮过,整片广场发出细碎如电流的呢喃。
她们都停下脚步。站在那一块荒芜却完好的圆形广场中心,看着雪飘,看着雪停。
卡门举起扫描仪,片刻后却关掉了它:“这里没有生命反应,也没有热源……但有声音。”
风吹过断壁残垣的裂口,穿过倾倒的歌剧院屋顶,正好形成一串完美的自然谐振腔,低频共鸣反射回来,像人声吟唱。
莱拉低声提示:“本区域内探测到频谱类振荡,可能属于古代音乐算法自动演奏程序残存反应。”
露娜忽然脱下头盔,冒着违规的危险深吸了一口气——冷冽得像针,但没有毒性。莱拉的提醒从内部通讯响起:“注意,昼白表层空气中氧分子密度不足,建议三十秒内重新佩戴头盔。”
但露娜没理她,只闭上眼屏住呼吸——
“她在模拟《情书》开场,”莱利低声道,“博子模拟藤井树在雪地里失去呼吸的场景。”
莱利定定地注视着面前正仰头闭眼模拟死亡的青年,没过几秒,她干脆利落地摘下头盔,但并未与露娜做相同动作,而是只侧过脸,专注、安静地望着后者。
不知过了多久,露娜才缓缓睁眼,低下脑袋稍微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随后转头看向卡门,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说:“我们在飞船上关太久了。”
卡门动了动手指,没吭一声却也随之摘下头盔、脱下手套,毫无顾忌地把它们都丢在雪地里,希尔德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照做。
她们四个正站在一处塌落的半圆广场边缘,正下方是一座被雪层吞没的剧场遗迹,门楣斜倒在地,已经看不清当初的牌匾,星图残影还在头顶旋转,像一座永不关闭的天文台。
卡门看向露娜,心平气和问:“你想做什么?”
露娜对她的毫不犹豫显然有些许惊讶,不过须臾便随之散去,她弯了弯眼,没先回答,只挥了挥手,一道光粒从腕环中亮起,是舰内储存音频中一首陈旧曲子——来自某位船员的旧地球资料包。
“宇多田的《First Love》。”希尔德立马认出。
曲调轻柔,像在雪地上铺出一条小路。
“你们不觉得这个地方很适合跳舞吗?”露娜慢慢地说,“雪地、白房子……还有四个只要说‘你好吗’就能被这座星球记住无数世纪的人。”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没忍住笑了下。
卡门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定定地看着她,声音混着风雪模模糊糊的,听不清任何情绪:“露娜,你太浪漫主义了。”
露娜耸耸肩,很无所谓:“地球都毁灭了,浪漫一下有什么关系?”
说完也不管有没有人回应,她自顾自脱下了手套,赤手插入雪中,与此同时,风停了,头顶是一整条静止的光环,宇宙像是正等待一场预言中的动作。
属于雪天的音乐依旧循环着,兴许是上帝怜惜,宇多田轻柔的嗓音并未受到风雪影响,仿若特意为这片雪星上的第一次舞会而独奏。
莱利突然按下了摄影装置。
“别停,”她说,“就跳吧,我会一直拍。”
于是露娜轻轻转了一圈,脚下雪地发出干脆的咯吱声,她像是在跳芭蕾,动作却故意带着荒诞滑稽,一种只为取悦自己的即兴舞步。
希尔德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也跟着走进了那片雪。她不太会跳舞,但她会走路,而在这颗星球上,走路就已经像一场仪式。
风再次吹起。莱利举着相机,她把快门调成了模拟底片色调;镜头下,两个身穿探索服的女性在雪地中央旋转、奔跑、蹦跳,远处废墟做布景,残垣如舞台帷幕,极光像灯光师最后一次为她们聚光。
“你不去吗?”莱利侧头看向身旁盯着她相机的卡门。
后者只是笑,目光往上移,对上她的眼睛,将问题抛给她:“你呢?”
莱利一愣,只见卡门哈哈大笑,伸手绕过她将相机镜头调为全景拍摄,伸回手之际很自然而然地抓住她胳膊,轻轻一拉——
莱利踉跄着被她拉进镜头里。
恰巧停在面前的露娜伸出了手。
莱利微微睁大了眼睛,头稍稍抬起,目光所至之处是她的安德蕾笑看着她。莱利嗫嚅着,一时之间大脑倏地空白一片,只能看见露娜后退了一步,微微屈膝,手悬在半空中向她摊开,声音轻轻的:“莱利,你愿意与我跳支舞吗?”
莱利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轻抓挠了下,这种感觉——希尔维,莱利想,当你注视着安德蕾时,你也有这种感受吗?
希尔维无法回答她,于是莱利向前一步,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露娜掌心上,稍低下眼,注视着比自己矮一些的青年,眼里的情绪柔和了下来。
她应道:“好。”
卡门回头望去。
希尔德并未注意到这边,只微垂下眼,认认真真为自己跳舞,坦诚而言,她跳得并不标准,但每一步都踏得极轻,像不愿惊扰这被记忆凝冻的星球。
卡门笑了——是那种久违的、真实的笑意,然后跟了上去。
她们没有乐队,只有风和身后那个废弃的歌剧院。当《First Love》最后一个音落下时,那里的音乐系统似乎被某个早期触发程序重新唤醒,停顿一秒、两秒——响起了音符。
不是地球的旋律,也不是任何文明的典藏,但它节拍温柔,像曾经有人在这里举办过无声告别舞会。伴随着旋转、坠落、再爬起的她们,伴随着笑声、呼吸、风的摩擦音,音符像旧时母语被重新唤醒。
她们在雪中起舞。
没有舞台,只有一座星球的废墟与苍白夜空。
脚步踏在雪上的声音像是回应那遥远的呼唤:“你好吗——”
露娜低声回应,不知是回应哪句,也不知是否真有人听见:“我很好——”
她们围着广场旋转、跳跃、呼吸,一种无师自通的韵律感渐渐从个体间渗出,像是身体替她们写下从未讲出的自传:
我们曾在地球,我们曾失去一切;
但现在我们在跳舞;
我们还活着。
那一刻,没有人在记录历史,她们也只是在宇宙尽头的雪原上跳属于自己的第一支舞的女性。
雪越下越大。
广场边缘逐渐被吞没,风也涨了起来。莱拉开始催促:“请尽快返回——舱内冷却窗口已过临界——请尽快返回。”
但没有人动。
直到那首曲子最后一个音符响起,雪像一场慢动作的瀑布,在她们肩上、睫毛上、心跳的节奏里,缓慢落下。
卡门摘掉最后一个光点,将手按在碑石上,对通讯频道说:“听见了吗?这是我们到过这里的证明。”
她们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也没有打扰任何东西;她们只是跳了一个舞。
——给所有未曾得到告别的星球。
雪地之舞是我构思这个星球的开端,也可以说是我想看到她们在雪地上跳舞所以才有了这个星球。想想,岩井俊二镜头里的雪天、星战的遗址感(是的星战你崛起吧!)、还有一个全是女人的且不会被外界审视的“无人之舞”。反正地球都毁灭啦跳个舞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怜]
本章BGM:《First Love》-宇多田ヒカル、《I'm with You》-Avril Lavigne(都是我女神[摸头])
以及写到露娜向莱利伸出手的那段画面音乐刚好放到《静悄悄》……好合适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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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POV - 昼白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