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的日子总归过得平淡,转眼已至春节。大年三十,淮市难得地下了一场雪。公安局门口雪花漫天飞舞,飘飘洒洒,盘旋而下。寒风肆虐,羸弱树枝被结下的硕大冰晶压垮,落到地上,又积起厚厚一层。脚步踏上去,触感松软,带着一丝解压的舒爽。
这一天,有人申请探监。周峋穿着监狱所发的崭新深蓝色囚服,穿过幽暗走廊行至玻璃窗口时,如他所料地见到了那个特意打扮过的女人。
林婕那会儿不过二十出头,却总爱穿得成熟。再冷的天也是一身薄毛衣,皮短裙,外加一套长款的黑色皮草。她冻得脸苍白,若非涂了艳丽唇红,想必那嘴也是乌青的。她缩紧肩膀,脚上是一双尖细的高跟鞋,走起路来会发出刺耳的哒哒声。
论样貌,林婕算不上张扬的大美人,却自有她的风韵在。认识周峋以前,她不善言辞,胆子也小,平日只会怯懦地躲在杨易背后。而认识周峋之后,一个人的成长与心碎似乎只在一夜之间。何其讽刺。
灯光下,林婕化有浓妆。眉如黛,眼如月。棕色眼影透着迷离,长发束起。微侧头时,幼细的颈间露出大片花样繁复的纹身,看不清其中含义。她与周峋对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那是自由与禁锢的分界线。
周峋模样与往日无异,只稍稍清减了些。狱中犯人需得参加工作,而周峋并非偷懒之人,不过短短数月,男人掌心已起了些薄茧。
林婕脚边放着雨伞,肩发分明还有湿润痕迹,显然是迎着风雪而来。见到周峋,她把身上一直拎着的皮包放下,搓了搓僵硬的手然后打开,从里面拿出了针织的围巾和手套。
围巾手套都是浅灰色的,边缘处还泛着一圈柔软的绒毛。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果香味,是林婕最爱使用的香水。周峋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林婕说,“过年了,想来看看你,给你带点东西。”
林婕把围巾和手套轻轻推给他,“怕你冷着,这些拿去用吧。”
周峋低头望着那些略显粗糙的针脚,不禁笑,“亲手织的?”
林婕脸一红,声音不再自然,“别嫌弃了,我随手练习的。给我哥也织了几副,你这个是失败品。”
“嗯。”周峋说,“谢谢了。”
“你……还好吗?”
思索一会儿,林婕打量着周峋,仍是没忍住,问出了这句话。
男人神色平定,一双深瞳不掩地落于她身,容颜委实撩人之至。林婕等着他回答,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惴惴不安。
周峋说:“挺清净的。”
林婕想了想,又说:“你瘦了些,是不是吃不好?”
周峋随意道:“我对吃的不挑。还有别的问题吗。”
林婕望着他的脸。他总是如此。除了初见时待她狂热,便是偶尔情之所至时与她在床榻痴缠,更多时候,他就像一汪深夜时的海水。无情无绪,无欲无求。
“还有这个。”
林婕不想被失望感染,立刻把一个精致的食盒拿了出来,有些别扭地说,“我哥说,过年要吃饺子,让我包了一些。虾仁牛肉馅儿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拿去尝尝吧。”
周峋抬起眼,“你哥就让你说这些?”
林婕摇摇头,“我哥知道你受委屈了。敏感时期,他不方便亲自过来看你,可他每晚担心你,觉都睡不好。你放心,我哥那人言而有信,他跟我承诺,只要你出来,以后,他绝不会亏待你。你想要什么,他都能给你。”
周峋笑一笑,“我没什么想要的。”
林婕顿了顿,半晌才道,“我哥答应,等你没事了,他可以安排我们结婚。”
“这件事大可不必。”
周峋把围巾和手套接过了,却对那食盒一动未动,“小婕,别跟我,我配不上你。”
闻言,林婕既惊且怒,脸上挂着下不来台的尴尬,“你还没玩够是不是?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你以前明明对我那么……”
那么柔情蜜意,难道,一切都是假的么?
周峋直面她的难以置信,坦然承认:“婚姻不适合你我这样的人。你经历的人还太少,别在我这棵树上吊死。我该走了,你也回去吧。告诉你哥,我很好。”
他动身离开,食盒仍放在原处,刺目极了。林婕感到伤心,却怎样也哭不出来。她只是疲惫,只是厌倦,可什么也不想再说,不愿再问。
她不是没想过会面对这样的场景。再想与他争执,又觉无谓,只能作罢。
终究对于踏上这条路的男人来说,女人不过是玩物消遣。哪怕再有感情,也抵不过自由利益为先,她还能期待什么。
太多风花雪月的韵事在杨易身上早已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看重兄弟,看重道义,何曾看重过女人。她再有力量手段,也不过是个从社会最底层爬上来的,说出去比卖要好听一些的歌舞厅老板娘罢了。
周峋与她在一起,大概只是贪图身体上一时的新鲜感。也许,他从未把她放在心上。她和那些跟他一夜情的床伴相较之,并无不同。
那人如何想的?或者窥探他的内心本就是一件无聊的事。有些人天性凉薄,待情冷感,却偏偏生得妖孽面孔,诸多撩拨手段,诱人上钩。是她阅历尚浅,难以把持,一头陷进了这情网深渊,落了个无法自拔的下场。
到底于周峋这样的人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究竟会在乎什么呢。何人,何事,何情,才能调动起他哪怕一丝丝,一点点的微末反应。
这场雪下到晚上还没有停。因是大年三十,监狱里也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春节晚会。这些犯了或大或小案子的人在此笑闹不已,竟也是一派和谐共处之景。周峋对表演没有兴趣,只想早早回到宿舍休息。
穿过一片荒凉空地,雪花纷纷飞扬落至肩头。淮市极少下雪,因此这场雪降临得格外不真实。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冰凉,难以消融,可周峋不觉得冷。地面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瞧着渐白渐黑,一如凄凄天地萧瑟肃杀。两旁树干光秃秃的,嶙峋的枝芽上没余一片残叶。周峋目睹着雪景,忽然有了些恍然入梦之感。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太多记忆碎片。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不算无忧无虑,却因待在母亲身边,也是少有的平静欢喜。后来,母亲去了赵家工作,一个雪天,他遇见了她。那是一张没有任何阴影瑕疵,比明媚的雪还要纯净透亮的脸。
旧事回溯,水过无痕。竟像停在了上一世。再忆起,只感觉世间万物都成了断壁残垣,一切皆已沧海桑田。
时间不晚,左右不过七八点,然过道上却没有人,大约都是看晚会去了。四周寂寂无声,无比静谧,连风也吹得生怕扰人梦境。周峋走到门口,听见细微动静,微微凝神,这才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清了冯青山的身影。
冯青山正当盛年,依旧是那身周正的警服,是此处的牛鬼蛇神们刻进血液里的闻风丧胆。
周峋看着他,不觉惊讶,只低声问:“有事吗。”
冯青山慢悠悠说:“今晚我值夜班,找你随便聊聊。”
有些事周峋心知肚明。这人一看便是对他观望已久,长期关注。他笑一笑,算是应了。
两人并肩又顺着过道走回去,来到了周峋刚才途经的那块潮湿空地。
隐隐还能听见远方飘来的歌声,那样欢快,充满活力。
地上积雪已厚,冯青山用脚踩了踩,扬起雪花,感叹:“今年冬天真冷啊。”
周峋勾了勾唇,说:“和我老家比起来,这里其实一点也不冷。”
冯青山漫不经意问:“会想家么?”
“没什么好想的。”周峋说,“家里早就没有人了。”
冯青山沉默一瞬,掏出烟盒递给他,“来一根?”
周峋轻声笑,“监狱里禁止吸烟。”
“就今晚。”冯青山也笑,“小子,你别出卖我就行。”
“不怕被有心人看见?”
冯青山缓缓道:“我找犯人谈话是家常便饭。坦坦荡荡,反而不惹人怀疑。”
周峋看他一眼,笑着把烟盒拿过,抽出一根,又用冯青山给的打火机点上。
火星闪烁,成了冰凉暗夜中唯一的暖源。
白色的烟雾渐渐消散开,化作灰蒙蒙一景。周峋听到冯青山沉沉的嗓音在身旁响起,“我听说,下午有个姑娘找你。”
“嗯。”
“女朋友?”
“不是。”
“喜欢你吧?”冯青山想也知道,“你这张脸,一看就招人得很。”
周峋说:“脸是天生的,我也没办法。”
“得了便宜还卖乖。”冯青山嗤他一句,又问:“那姑娘是杨易身边的人?”
“没错。”周峋说,“是他妹妹。”
“亲妹妹?”
“不是,只是在贫民窟一同长大的妹妹。”周峋吸一口烟,望着前方的茫茫白雪,说,“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感情很深,就像真正的亲人。”
“他们待你也是如此吗?”冯青山问。
“对。”周峋说着,又有些意义不明地笑,“其实抛开他们的身份不谈,你会发现,他们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未必更好,也未必更坏。他们也怕黑,也怕鬼。怕丑恶的事物,怕肮脏的人心。怕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怕路边遇见的流浪猫忍饥挨饿,会下意识捡回去,给它一个温暖的家。”
“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与恶人。”冯青山低叹着说,“做人总有自己的道德观,只是或多或少而已。可他们会对一只猫心软,却不会对一个警察心软。他们怕黑,但不怕杀人。这就是他们和普通人的区别。”
“你是在提醒我吗?”
“我有提醒到你吗?”冯青山反问,没有半分遮掩,“人会迷失,尤其是做卧底和特情。如果你被他们身上那些偶尔出现的人性闪光点所吸引,如果你觉得,他们的仗义无私比警察的为人民服务更值得欣赏和钦佩,那我就必须要提醒你。”
周峋说:“我知道。”
“你是不是有些为难,因为那姑娘对你动了真感情?”冯青山望向他,压低了声音,“如果你也对她动了心,我建议……”
“没有。”周峋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哦?”冯青山挑眉,“这么肯定,难道心里已经有人了?在谈吗,还是单恋人家?你小子的眼光,我猜,那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周峋的目光转向他,“警察都这么八卦?”
冯青山笑出声,“警察也是人。要是太严肃,这日子咋过?”
周峋吐出烟圈,悠然一笑,说:“不管别人看她漂不漂亮,在我这,没人比得过她。可惜,我和她不可能了。”
周峋随手弹去烟灰,而冯青山凝视着他,忽然从内心深处升腾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悲伤。
无须刻意表达什么。眼前人神态轻描淡写,仿佛只叙述着一件寻常往事,冯青山却透不过气。
他心思一向细腻多情。曾有战友对他说过,他不适合做警察。可冯青山不服气。就如世人对医生,对记者的刻板印象一般。谁说见惯了人生百态就一定麻木不仁。相反,正因见证过太多丑陋的人心,世态炎凉,才觉那点光辉美好那样难能可贵。无论有人为这份情义舍弃了多少,即便只是旁人眼中的微不足道,在冯青山看来,也是难舍难离,弥足珍贵。
他不会问他为什么不可能了。他此时此刻身处监狱或许就是最好的答案。除夕之夜,万家灯火,本该团圆庆贺,尽享浮生喜乐,而他们却站在这片通往无尽黑暗的林荫道中,抽着烟,聊着些可能无法改变的往事,感慨着善恶灵魂之间的斗争。这个原本不该如此平凡的晚上,有他们对逝去家人无边的思念。有深埋在心中,对所想之人爱而不得的苦痛。难以理清其中还有多少不甘多少隐忍。冯青山没法给他安慰,只能按住他的肩,长叹一口气问:“老实说,你后悔过吗?”
“后悔?”周峋回望他。
“后悔不是丢人的事。”冯青山说,“你早晚会厌烦现在的生活。你一意孤行,不听人劝,事到如今,我也拿你无可奈何。可是,当年苏队相信你,微子也一再向我保证,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我冯青山有时会跟着直觉走,我信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但这颗心必须坚如钢铁,不能受一丝一毫的诱惑,更不能有片刻的动摇。世间没有两全法,你只能做出一个唯一正确的选择,才有回头路可走。那就是立下功劳,免去你的一身罪责。别气馁,你和你心爱的姑娘还有重逢的机会。但你若和仇人同归于尽,那就什么都没了。没人知道你是好人,你只会被当成贩毒组织里的一员来处理,这样才能保住所有跟你有牵连的人。小子,你做的这件事情,情况特殊,不成功便成仁。生死大义之前,我希望你能时刻保持警醒。如果有一天,你敢背叛警方,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我的子弹都会贯穿你的胸膛,你记住。我不是与你开玩笑的。”
周峋静静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烟,忍住没笑,眼角眉梢却终于浮起了几缕独属于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明亮得有些过分,“为了一场探监,队长您特意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不去休息不看热闹,专程到监狱里来从旁敲打我,还破费了一根烟,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听出了周峋话语里的揶揄,冯青山顿时黑了脸,抬手打了他一下,“臭小子,烟还我!”
周峋破了功,轻轻笑起来。
一场无边无际的鹅毛大雪,混合着残酷的冷风席卷世界。视野成白,污秽均被覆盖干净。
待寒冬过去,万事皆可破冰消融,到那时,又是一片春意复苏,大地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