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南嵘时,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湿冷的空气裹挟着南方特有的草木气息,钻进商颂微敞的领口,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没有丝毫犹豫,招了辆出租车,报出红枫福利院。
车子在湿漉漉的街道穿行,最终停在一条僻静的巷口。雨丝如织,商颂撑开伞,脚步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
院门前,那两棵本该在深秋层林尽染、象征温暖与庇护的巨大红枫树,此刻如同被泼上了淋漓的鲜血。刺目、粘稠的红色油漆,顺着粗糙的树干蜿蜒流淌,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狰狞、污秽。雨水冲刷着,将粘稠的红漆晕染开,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流下的血泪。
院墙更是惨不忍睹。原本温馨的米黄色墙壁,被泼满了肮脏不堪、花白刺眼的涂鸦,巨大的、扭曲的字体写满了最恶毒的诅咒和辱骂——“骗子”、“垃圾”、“滚出娱乐圈”、“去死吧!”……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斑驳的墙面上。
墙角,堆积着小山般撕碎的纸片——那是祁演的等身海报、精心制作的实体专辑、印着他灿烂笑容的应援手幅……曾经被珍视的荣光,此刻被践踏成肮脏的垃圾,浸泡在泥水里,任人踩踏。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商颂脚底直冲头顶,烧得她指尖发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绕到后门,敲响了那扇不起眼的门。
开门的是老院长。这位慈祥的老人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痛心,看到商颂,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无奈,更多的是深深的忧虑。她没有多问,只是侧身让商颂进来,布满皱纹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琴房的方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琴房的门虚掩着。商颂轻轻推开。
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未通风的霉味、淡淡的汗味,还有一种……绝望的、行尸走肉般的气息。
她的目光穿过昏暗,落在房间中央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旁。
祁演蜷缩在琴凳的坐垫上,像一只被彻底遗弃、折断翅膀的鸟。他身上套着一件皱巴巴、看不出原色的T恤,头发油腻成一绺一绺,凌乱地耷拉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唯一露出的手臂,无力地掩在脸上,肩膀微微塌陷,仿佛支撑他整个人的脊梁骨真的被抽走了。
昔日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意气风发、仿佛能点燃整个宇宙的少年,此刻只剩下这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颓败的躯壳。
商颂的心狠狠一沉。不用问,这必然与岑星有关。她始终想不通,岑星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祁演最脆弱、最需要支撑的关头,选择离开,甚至可能是……抛弃?周彻不可能没有告诉她真相,他再狠,也不至于对岑星用这种下作手段。除非……岑星的选择,本就带着某种决绝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她沉默地走到祁演身边,没有试图去安慰。她太了解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滋味,空洞的语言毫无意义。她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开一个被她收藏在最顶端的视频文件。
嘶啦——
电流模拟磁带启动的噪音在寂静的琴房里突兀响起。
紧接着,震耳欲聋、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欢呼声、尖叫声如同海啸般从手机小小的扬声器里爆发出来!强劲的鼓点、撕裂的电吉他音墙、狂野的贝斯线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屏幕上,是那场被无数粉丝封为“神级现场”、将SOLAR乐队一举推向巅峰的——《绝对炽热》。
舞台中央,十八岁的祁演,如同挣脱枷锁的困兽,带着毁天灭地的能量咆哮而出。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黑色碎发,紧贴着他年轻、锋利、写满不羁的脸庞。他的眼神是燃烧的火焰,是劈开黑暗的利刃。
每一个鼓点都踩在心脏跳动的极限,每一次嘶吼都带着撕裂声带的决绝,每一个跳跃都像要挣脱地心引力!
他不在乎台下有多少人,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声带是否会废掉,韧带是否会断裂!
那一刻,他就是音乐本身,是燃烧的恒星,是内娱男艺人无法逾越的天花板!放肆张扬,狂妄不羁,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生命的热血去嘶吼、去燃烧!
那是一种近乎自毁的、却拥有着无与伦比感染力的现场!是让灵魂都跟着战栗的盛夏奇迹!
视频里震耳欲聋的声浪与琴房死水般的寂静形成地狱与天堂般的割裂。
“绝望吗?祁演,你还有声音啊,不是一无所有。”商颂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琴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她猛地弯下腰,一把扯开祁演掩面的手臂,冰凉的手指用力抬起他低垂的下巴,强迫他面对自己。
下一秒!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祁演苍白的脸颊上,力道之大,让他的头猛地偏向一侧,几缕油腻的碎发扫过他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
祁演被打得懵了一瞬,脸颊火辣辣地疼。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没有动,只有被扇过的侧脸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黑色碎发凌乱地扫盖住他的双眼,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没有她…我什么都做不到。” 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被抽筋剥骨的绝望。
这句话,像一根引信,瞬间点燃了商颂心底积压了太久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阴暗情绪——那长期笼罩在岑星光环下的压抑,那无论多努力似乎都无法超越的阴影,那被忽视、被比较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伴随着对眼前这个颓废男人的怒其不争,彻底爆发。
“她会做什么?!”商颂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双手猛地捧住祁演的脸颊,强迫他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祁演,你看着我!”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我会成为你的指向标!” 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岑星能给你的,我能给!她不能给的,我也能给你!只要你看着我就好!”
琴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手机里那场神级现场狂热的余音,还在微弱地、讽刺地回荡着。
呵……
祁演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空洞、悲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终于聚焦在商颂那张写满激烈情绪的脸上,不再是涣散,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某种审视的平静。
“商颂,”他开口,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冷意,“你相信配角永远只能依附于主角存在吗?”
巨大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但几乎是同时,一个更疯狂、更不顾一切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着那个被压抑了太久的前世执念,破土而出,瞬间攫取了她的理智。
“如果是这样…”商颂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眼底翻涌着前世孤身一人时的孤勇,混合着今生对眼前这个人复杂难辨、却根深蒂固的、源自少年时期的盲目憧憬和爱慕,如同一个高歌着伟大却已然成狂的诗人,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清晰地吐出答案:
“我会不惜一切成为主角。”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平静和笃定。
祁演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深情”。那目光试图刺穿她话语背后的真相。
许久,他脸上那抹苦涩的弧度慢慢扩大,最终化作一个极其温柔、却空洞得令人心寒的笑容。
“那么。” 他轻轻地说,声音缥缈得像叹息,又像某种应允,某种……邀约地狱的共舞,“来爱我吧,商颂。”
这温柔的笑容和轻飘飘的应允,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商颂心头那点因“表白”而燃起的、混杂着目的性的炽热。
她沉默着,缓缓松开了捧着祁演脸颊的手。指尖残留着他皮肤油腻冰冷的触感。
“我去…给你买碗凉粉。”她垂下眼睫,声音干涩,找了个最拙劣也最顺理成章的借口,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门口,“我记得,这是你最喜欢的南嵘小吃。”
她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离开祁演那洞悉一切又带着毁灭气息的温柔笑容。她需要冰冷的空气来冷却自己混乱的头脑。
推开琴房那扇沉重的木门,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些,带着凉意的水汽扑面而来。
然而,商颂的脚步,却在迈出门槛的瞬间,僵在了原地。
门口屋檐投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伯雪寻。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水珠顺着冷峻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他深色的外套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手里没有伞,就那样沉默地站在雨幕的边缘。
他的目光,沉沉地、死死地锁在商颂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震惊、受伤、难以置信、被背叛的刺痛,以及一种即将喷发的、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毫无疑问。
他听到了。
听到了祁演那句“来爱我吧”。
与其让他质问,不如由她亲手斩断。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眼底瞬间涌上的酸涩。在伯雪寻开口质问的前一秒,她抢先一步,抬起了头。
商颂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语速平稳而冷漠:“我们结束吧,伯雪寻。”
伯雪寻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总是盛满暖意或戏谑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冰封的赤红。
“我对于你只是一个入戏的引子?”
“不是,你是伯雪寻,未来的顶流。”商颂笑了。
她不是无情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伯雪寻身后背负着什么——是整个团队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是无数粉丝殷切的期望。一个刚凭借电影崭露头角、却又深陷黑料风波、根基未稳的上升期爱豆,恋爱是绝对的禁忌,是足以摧毁一切的核弹。尤其是……和他这个“黑料源头”、“绯闻女王”纠缠不清。
她做不到。
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被自己拖入泥潭。
做不到让他的光芒因为她的“祸害”而蒙尘。
哪怕……她最初接近他的目的,本就包裹着利用和算计的毒药。
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将他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