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瑟大学由国内外合办,校长和许多教职工都是外国人,外籍学生比例达到四成左右,教学环境融合了多国文化,学期计划和课程安排也具有鲜明的独特性。
霍姆·兰为叶如莺指定就读的大学也是类似的合办学校,区别在于这所大学综合实力更强,校园面积更大,选址不那么偏僻,校外紧邻各色商铺和居民区,生活需求和娱乐需求一应俱全。
而且再也不会有人在身后跟踪监视她。
叶如莺止不住地观察打量,薄云笙没有说她走路不专心,在变换老师角色前先上岗了无证导游一职,尽可能充分利用课前时间带叶如莺认了认常用教学楼、食堂和体育场的路。
到教室门口叶如莺才从雀跃中回神。
“叮铃铃——”
上课铃锐利地叫起来。
薄云笙的课一般没人迟到,窸窸窣窣聊天说笑的声音一检测到薄云笙踏进去就自动消音,然后此起彼伏亮出二十几道有模有样的问好。
再然后,目光齐刷刷聚到叶如莺身上。
青春年华的学生连明晃晃的探究都稚嫩懵懂,叶如莺一眼就看穿里面是清澈还是浑浊,进门那一刻若有若无萦绕在嗓子眼的焦虑顿时有所缓和。
这里不是地下城,他们也不是胡搅蛮缠为所欲为的权贵之客,用不着全副武装地防备。
何况薄云笙还在呢。
“这位是新来的旁听生,大家欢迎。”
薄云笙示意叶如莺做自我介绍。
叶如莺昨夜预想过,想来想去,大部分不能说,还有的不适合说,最后只将姓名、年龄和大学专业列入介绍词,统共没说满一分钟。
薄云笙没有引导她多谈几句以便和同学们初步打好关系,说了随意就很随意,像以前从不认识叶如莺,今天才在教务处的分配下不得已带了个“拖油瓶”,公正冷漠,破绽全无,险些将叶如莺也唬住。
薄云笙让她坐到最后一排。
有急训补课临时抱佛脚,叶如莺不至于一个字都听不懂,一堂课结束记了不少笔记,倒比个别正该钻研的学生学得更投入。
薄云笙的课堂规划高效严密,只要不发生不可抗力的意外,每节卡点下课,基本不拖堂。
课间两人就转战另一栋教学楼。
流程一样,进门,自我介绍,入座。
大三和学生看起来和大二的学生差别不大,同样把心思写在脸上,值得一提的大概是大三似乎有种淡淡的疲惫?
以及言语问候中似乎和薄云笙更为熟悉,好几个同学一来就敢大大方方开玩笑问叶如莺是谁。
上课过程中还频繁偷看叶如莺,一副想传小纸条聊聊人生聊聊理想的样子。
有一个女生最积极。
坐在叶如莺隔一排的斜前方,叶如莺没有数,但依稀感觉至少和对方眼对眼撞上五六次。
第一次叶如莺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第二次噙着嘴角僵硬地笑了笑,第三次实在不明就里,笑也笑不出了,捏着笔尖无意识咬住下唇……最后一次刚萌芽就被掐断。
“杨愉,分享一下你的创作思路。”
名叫杨愉的女生心理素质超强,没有丁点开小差开到老师面前的窘迫,甚至也不需要邻座辅助,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一秒丝滑对答。
薄云笙以此作为例子点评,总体持正面意见,没有揪着一点不规范的课堂行为抹杀学生的才能。
杨愉回答完神清气爽,重新坐下时竟借低头整理凳子的机会向叶如莺眨了眼眼。
“……”
叶如莺在一个呼吸间完成了呆滞地睁大眼、瞄薄云笙、回视杨愉、再埋头假装无事发生的连续动态。
她不理解。
真的不理解。
这种不理解导致即使叶如莺十分努力地让自己集中思维认真听讲,但杨愉的名字和脸仍然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好处是终于记住了一个同学,不怕认错。
坏处是薄云笙也发现了她的魂不守舍。
叶如莺和杨愉都被留了下来。
下课其他人一窝蜂散了,就她俩被指名道姓扣在教室里。
叶如莺惴惴地站到讲台边,杨愉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敢作敢为,一脸平静,平静中带着三分尊敬,尊敬中又露出几丝松弛,好像笃定薄云笙不会小肚鸡肠秋后算账。
事实薄云笙确实没有。
他收拾电脑和教具,对杨愉说:“把东西给她,麻烦你跑一趟,多谢。”
……什么东西?
杨愉拿出一个文件袋递过来,有一张纸和一张卡,叶如莺也说“谢谢”,看清了才知道是旁听证明。
杨愉说:“薄老师不必客气,叶同学也不客气,早上我去教务楼办事,顺便帮忙领一下而已,就出了个跑腿的力,其他程序教务处都弄完了,食堂刷脸的信息说也录好了。”
薄云笙整理好公文包,让两人一起往外走,叶如莺跟在薄云笙左边,又听见薄云笙说了一句明显不是对她说的话:“狂欢节彩排演得不错,顺利演完,优秀实习证明不难。在剧院实习半年了?”
狂欢节?演出?实习?
叶如莺心里像鱼吐泡泡一样冒问号,好半晌才将陌生信息排列组合成一个完整段落——杨愉在前两天春还大剧院的某部戏里有出演?
相比叶如莺暗自压抑的惊诧,杨愉神色自如得多,由内而外沉静又松弛的气场只掀起少许欣喜激越的水花,不骄不躁,谦逊而坦率。
“对,狂欢节结束就到半年整。”杨愉说正事时看不出课堂上不惜风险都要瞄叶如莺的不正经,“还得谢谢薄老师,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实习,不然我怎么能跟前辈们偷师学艺精进水平,年纪轻轻就近水楼台,在大制作里混了个有名有姓还有词的配角。”
“当时正好缺人,我只负责推荐,最终通过面试拿下实习名额的功劳在你自己。”
教学区出来走到大道的岔路边,下一节课的铃声响了,有人一路“卧槽”呼啸冲刺,还有的上一节下了课下一节空着所以慢悠悠路过。大学是忙碌的,也是自由的,迟到、熬夜、取快递、图书馆占座位,别人在睡懒觉而你一周早课,睡衣拖鞋进食堂、夜跑撞见小情侣,每一道都是大学并不罕见的风景线,这里秩序井然却又千奇百怪,除了八卦群组,没人关心谁今天究竟干了什么。
因此尽管帅哥美人扎堆,也没有学生闲得投来异样的眼光,探听薄云笙、叶如莺和杨愉的对话。
“丁经理很看好你,如果你有意向,狂欢节结束后可以去和她聊聊你未来的就业规划。”点到即止,薄云笙不喜欢对他人的事多加干涉,推荐杨愉是出于人才投资,至于杨愉以后怎么选,与他无关,他也不做威逼利诱强买强卖的生意。
“好的……我不会让丁经理和薄老师失望的!”杨愉大喜过望,稳当的声调往上扬了扬,迭迭感谢薄云笙。
薄云笙:“谢就免了,还有事想拜托你。”
“您说。”
薄云笙的眼神往下落,正正落进叶如莺眼里,好像千头万绪的丝线延展到看不见的深处,又像无边无际的幽潭染浓了银灰的月光,影影绰绰,凉淡的雾滴从脚下爬上手臂。
叶如莺喉头紧了紧,忽然懊悔今天穿少了,初春乍暖还寒,她似乎隐约起了鸡皮疙瘩,也懊悔刚才上课不该分心。
但薄云笙的不温和仿佛叶如莺自身焦虑引发的杂念,转瞬消失无踪,收回与她的对望,温文尔雅并且不惧被批判强制主义地给杨愉分配私人任务。
“如莺第一次来,性格内向,容易害羞,本来我不太放心,不过看你们应该比较投缘,你带她在校内逛一逛,吃了午饭送她到我休息室来,或者下午戏剧鉴赏课再同路去教室。现在我要去找另一位老师商量这次的校庆演出。”
“没问题。”杨愉答应了,镜片后的眼瞳一亮,又问,“《奥莉维亚》要开始排练了吗?”
“快了。你戏份重,自己准备好。”
薄云笙以教师的名义提醒杨愉,话音结束后一顿,似乎就像他说的那样“不太放心”地看着叶如莺,只是却又不像一点都放不下心,很快的一眼,快到叶如莺还没问点什么,他就说:“我先走了……慢慢逛,手机联系。”
薄云笙离开的步伐并不匆忙,说明不是十万火急,可是他没有转身回来,也没有中途迟疑片刻。
叶如莺想问午饭不可以一起吃吗。
她还以为薄云笙会陪她,因为出门前他没有说今天除了课程还有其他安排。
但也没关系,正事重要。
只是……薄云笙应该发现她上课走神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叶如莺望着薄云笙离去的方向,望了很久,唇闭成一条线,沉默地站在路边,心里像悬了块脆玻璃般的扁石头,坠下来也闷闷地不会响。
“如莺姐,走吗?”
杨愉拿旁听证明时看到了叶如莺的身份信息,知道叶如莺比她大几岁,虽然她私心觉得叶如莺真人有种又姐又妹的韵味,但意志力战胜保护欲,还是选了喊姐姐,热心稳重地问叶如莺想先从哪里开始逛。
叶如莺道了谢说都行,让杨愉决定。
杨愉在学生会待过两年,校园内大大小小说得上号的角落没有不熟的,脑中立刻制定了一套省时省力的观光图,如数家珍地向叶如莺介绍,校长听到都得摸着良心夸这是招生办的好苗子。
不愧是学戏剧表演的,声情并茂还收放自如。
薄云笙就不这样。
薄云笙的长相好,声音好,似乎都很适合表演,但情绪……
叶如莺想象不出薄云笙会像许桃、姚奇序、秦芳或者杨愉一样将喜怒哀乐浓烈明了地展示在人前。那就像冬天开的花暴露在了夏日炙阳里。
薄云笙看起来是纯学术派。
但他编写剧本执导演出,难道就完全没试过上台演出这条实践路子?
网络搜索倒的确没提及过Steven有演员经历。
叶如莺渐渐又沉浸在关于薄云笙的思虑中,杨愉立志深耕演艺事业,表演技巧钻研久了,一瞧就瞧出叶如莺有心事,没再听图书馆分东西两楼、情人坡不止晚上才有人光顾这类小资讯。她看了看时间,正好差一会儿就到高峰饭点。
“如莺姐,你吃饭口味有什么偏好?”
为了照顾学生们多国籍多习俗的饮食文化,华瑟大学校内有四个食堂,每个食堂开设不同的特色窗口,装修风格和分布地址也并不相近。
叶如莺简单说了忌口,杨愉略作思忖便推荐了目前最火的一家,核心理由是摆在橱窗里拉客引流的一般都是镇店之宝,先吃好的,以免叶如莺才来第一天就对旁听生活失望,从此再也不入华瑟的大门。
这种行动力和决策力,即使杨愉今后不演戏,去做营销也会做得风生水起。
两人刚好在下课生大波涌进食堂前买好饭坐下。
原本杨愉打算带叶如莺先充钱,没想到在食堂管理台一查,叶如莺账户下已经有三千块余额。
不是学校做慈善,不是叶如莺,也不是杨愉,是谁也不用猜了。
“如莺姐,你家里人真宠你。”杨愉感叹,“要是我也有个这么贴心又慷慨的哥哥就好了。”
叶如莺:“……哥哥?”
“对——薄老师没和你通气吗,他昨天请我帮忙跟我说了你是他朋友的妹妹。”杨愉正色道,“你放心,我没往外说过,你想隐瞒的话我就装作不知道。薄老师也只是想麻烦我多照顾照顾你,毕竟我应该是他带的学生里和他说话最多的了,开口方便。”
朋友的妹妹。
昨晚薄云笙告诉叶如莺的也是这个说法。
叶如莺不抵触,遵循这样的角色设定对她没有坏处,把这件虚构的事透露给杨愉也没有明显的不妥,如果杨愉不说穿,叶如莺就安安稳稳当没有“后台”的旁听生,如果杨愉把消息传出去了,至少不会有坏主意打到叶如莺头上。
什么都好,只是让薄云笙和叶如莺之间隔了一层。
造成叶如莺和杨愉的认知偏差。
杨愉以为她有一个贴心慷慨的哥哥。
只有叶如莺知道,没有其他“哥哥”,薄云笙就是那个贴心慷慨的“哥哥”。
她一个人怀揣着真相的“哥哥”。
这比薄云笙直接说她是他的妹妹更隐秘,更像一句绝不能揭示的禁忌,一段限定生效的咒语。
“嗯、是……我哥哥对我很好。”叶如莺低着眼含混地回复,不想被杨愉看出她不确定有没有飞上脸颊的红晕。
杨愉:“唉,可惜我只有个邻居家的臭弟弟,不气我我就烧香了。”
叶如莺在孤儿院也见过调皮捣蛋的小男孩,不过这段经历不适合拿出来分享,她想了想,终于问:“杨愉,上课……你为什么总看我?”
杨愉咳嗽两声,说:“那天在剧院我见过你,后头卸妆还看见丁经理带你和薄老师在剧院里转……所以就,咳,有点好奇。”
……那也不至于看那么多次?
叶如莺得到答案依然不理解,不过仅仅被看两眼而已,也没有任何伤害,她不理解但选择尊重。
“如莺姐该不会以为我是好学生?”
有些人戴眼镜会在感官上给人笨重木讷的错觉,而有些人戴上眼镜却会显得更聪明、更敏锐,仿佛能透过两片薄薄的玻璃看透所有事物的根底,洞悉一切,继而对任何情况手到擒来。
杨愉就是后者。
她单手托住下巴,指腹抵在镜框边,歪歪头,主动剖析道:“论成绩我不否认,但论行为,我可是那种小学领着一批小孩爬树捉虫搞恶作剧,初中带头传纸条,高中一边学习一边八卦同学恋爱的类型,也就是幸好成绩还过得去,不然一学期少说得请十几次家长。”
叶如莺:“……”
果然所谓人不可貌相哈。
杨愉又说:“也怪我是颜控,就喜欢看好看的人,尤其是好看的女生,一看就喜欢逗,我朋友都调侃说不敢放漂亮女生和我独处一室,怕我沉迷美色做出伤风败俗的事。”
“……”
比如她俩现在这样?
“这里不算,食堂人太多了,我当然不会这么没分寸。”杨愉挑眉,意味深远地笑,“如莺姐要和我回寝室验证一下吗?”
叶如莺觉得还是去薄云笙的休息室比较好。
杨愉就很惋惜似的将叶如莺送还给薄云笙。
华瑟财大气粗,教职工休息区修建了专门的两栋楼和食堂,一栋高的等同教师公寓,经申请办理入住,价格公道,算是福利待遇,一栋矮的是临时休息室,不能过夜,类似于办公室,但比教学楼里同专业共用的大办公室配套设备更齐全,人也更少,两人一间,教授职称还可以特别要求一人一间。
薄云笙同屋的另一位老师今天不在,安静的室内只有薄云笙使用电脑的声音。
门开了缝,杨愉敲了门推开,当面跟薄云笙完成交接,又对叶如莺说下午见就走了。
薄云笙给叶如莺倒了杯水,没有问叶如莺逛了哪些地方、中午吃了什么,只是说:“坐,或者在沙发上睡一会儿,下午的课在三点过,还早。”
沙发是棉质的,胡桃色,抱枕触感软得像蓬松的海绵,叶如莺坐下,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窗外的光被一点点遮住。
台灯亮起来,并不刺眼,将薄云笙笼在淡白的晕影里。
薄云笙说:“我尽量小声。”
叶如莺抿了口水,心想,不小声也不碍事,好像一开始她也不是准备来午休的。
但薄云笙已经重新回归工作,叶如莺看不清电脑屏幕上的内容,便只能看着薄云笙。
薄云笙没有被她的视线惊扰。他不看她。进门起他似乎就没像平常那样看过她。
因为忙吗?
还是因为在学校所以要更谨慎地和她划开界限?
那就没必要把她托付给杨愉啊。
也没必要捏造一个哥哥。
叶如莺看着,想着,不知何时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么静,静得像一座空无一人的岛屿。
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日夜的转移,什么都没有。
叶如莺不太喜欢,就醒了。
醒来身上有点重,还有点暖和,她带着困倦摸了摸,是薄云笙的外套。
外套上有薄云笙的味道,也有她的味道。
薄云笙不在屋里。
他从门外回来,见叶如莺坐起来,说“正好,时间差不多”,意思是该走了,叶如莺就把外套还给他,简单收拾后跟着去上课。
下午是戏剧鉴赏选修,换个学生间的行话,就是看剧,思考,写观后感。
杨愉也选了这门,她先到,还帮叶如莺占了座位。
这种课即使是薄云笙也不会折磨学生,顶多点一下考勤,播放视频后不时观察课堂纪律,没有安全问题就接着做自己的工作。
一部剧一篇读后感,期末结课时看了几部交几篇,交齐过关,薄云笙一般不卡人,但想拿高分就得写得出彩。
看视频的时间流速比学习书本知识快好几倍。
这节课之后薄云笙就没课了,叶如莺要和薄云笙回家,杨愉还有课,于是在走廊外跟叶如莺道别。
目送两人走出教学楼,杨愉才想到,叶如莺不是薄云笙朋友的妹妹吗,怎么和薄云笙同路?两家住隔壁?
“芋头——杨愉,看什么呢?你新认识的妹妹?”
肩头被拍了下,杨愉不转身都知道是谁,叶如莺和薄云笙是不是邻居不重要,她的冤家邻居来了。
“臭小子乱说什么,那是新来的旁听生,人家是姐姐。”杨愉颜控,但颜控也无法抵消她对白牧宵的无语,“倒是你,明明比我小却只大名小名地喊我,初中就没听你叫过姐了。”
白牧宵眼睛挪开,强调:“就小两个月。”
杨愉拐弯上楼梯去下一间教室,“小两个月也是小,小木头。”
“……”
“好心提醒,你教室在五楼,还有两分钟上课。”
“……来了!”
从小就催他,哪有这么不温柔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