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们砸了我的东西,还非要见我?”
慕青拨了拨越过肩头的长发,脚步虚浮,惊醒的倦意还未消散。
三日来,仅仅睡了2个小时,她实在腾不出好心情,来应对小琪口中的不速之客。
对面墙上悬挂的清代青花瓷瓶,明晃晃地躺在地上,碎成了扎眼的三瓣。
欠身轻触了下碎瓷的边缘,指腹瞬间被划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慕青揉了揉受伤的手指,转身回望窗前的始作俑者。
像是从天而降的当头一棒,她被窗前的背影惊住。
是纪妄白。
纪妄白回来了。
两年前,纪妄白还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面容青涩,自带一丝淡人的内敛。
拎着装不了几件行李的箱子,在慕青的民宿接待厅踌躇了一个上午,才开口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悬挂的...那把吉他能卖给我吗?”
吉他是慕青外公送的,外公为了和她拉近关系,总是会送她一些稀奇的东西。
制作吉他的材质是罕见的巴西玫瑰木,外公特意嘱咐过,材料稀有,要好好爱惜。
而纪妄白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流露出的那股忧郁、纠结又不顾一切的劲儿,却又让人忍不住动容。
当时的慕青只是笑了笑,她猜他一定不知道那把吉他的价格。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但她知道外公送的东西哪一件拎出来,都不是平民百姓能买得起的,用‘价值不菲’形容毫不违和。
那天他眼眸澄澈,期许的目光一直未从她的脸上落下来,慕青实在不忍心说出拒绝的答案。
她指着墙体悬挂架上陶艺课随意制作的瓷瓶,说:“这样吧,你如果能用石子击碎那个瓶子,吉他就送你了。”
其实,这只是慕青的迂回战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的权宜之计。只是预料之外的是,他真的击碎了。
一击而中。
瓷瓶落地的“哗啦”声,同样震慑了下慕青的心。她是真的肉疼,但说出去的话,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尽管后来纪妄白说了很多次要付钱,慕青均回绝了。
后来,慕青自己试过很多次,都没有击碎过墙上的瓶子。也设置过好多奖励,却再也没找到第二个能击碎的游客。
这个一时兴起的游戏,在纪妄白无故消失之后,就再也没有被人提起过。
而此刻。
慕青猜不出他的用意。
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玩那个游戏,还是在“报复”她对他做过的那件事。
沉了沉情绪,她垂下眼睑,目光转向别处。
似乎也不想对他多吐露半句话,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瓷片,眼神凌厉地盯着地板一言不发。
“这不是一个游戏吗?”
慕青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他眸间发亮,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结果。
原来,他是在复刻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和印象中的那个听话的弟弟截然相反,他倒像是有备而来的。慕青眼睫动了动,思绪被拉回,侧身打量起了他。
相较于两年前的青涩,他似乎变得成熟了许多。
黑色的冲锋衣难掩非凡的气质,自带朝气。身影颀长,却并不单薄。瓷白色的皮肤,镀在轮廓优越的侧脸上,泛起一层冷调的光泽。
清晰的泪痣浮坠在眼尾,眼睫低垂,氤氲出一丝天然的忧郁。
很符合网上那个新潮热词。
——阴湿男鬼。
如果不是在各大音乐播放器上常看到他的名字,他浑身散发的“星味”更像一个idol。
不得不承认,相比于两年前的懵懂,他变得更有魅力了。
指尖反复敲打着台面,慕青眉心蹙起,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她收敛起视线,回应的语气坦然又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愠怒。
“这儿没有什么游戏,您找错地方了。”
纪妄白怔了一秒,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的情绪。和猜测的结果大约一致,慕青果然要装作不认识他。
他来不及失落,目光全然沉浸在她的侧脸,看得入迷。
瓷白色的脸颊,线条清晰柔美。明绿色的旗袍穿在她的身上,未施粉黛也难掩媚色。简单的松垂发髻,一绺发丝不安分地滑落下来,他习惯性地抬手想要帮她拨开。
随着他逐渐接近的手,明艳的五官犹如一张被揉皱的白纸,扭曲到抗拒。
在这之前,她看向他的眼神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纪妄白噙着笑将手收了回去。
分不清是厌恶还是抵触,但总归是她还记得他。
尝到了甜头,他自然不舍得放弃。待到她表情渐渐放松下来,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唇线贴近她的耳侧。慕青没料到他出其不意的动作,颈间被他呼出的热气缠得发痒。她潜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就在这样轻微的挣扎动作中,他的薄唇擦过她的发丝。
仅仅是一秒的触感,慕青的脸被瞬间烧热。
越界的人却装作一副淡然的样子,没有后退,反倒再次倾了倾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
“真的,没有么?”
“那...是我记错了?”
动作实在过于暧昧,慕青一把将他推开。
开民宿以来,她很少说脏话,极力忍下了爆粗口的冲动。她揉了揉发红的耳朵,下意识吸气。
又想到他的所作所为,还是觉得被冒犯到。身旁还有其他的人,她不好发作。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语气并不算友好。
“记错了,那就赔。”
“我这可是拍卖会的藏品。”
烦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也不想和他多周旋。面对突然出现的前男友,装不认识是最便捷的事。
撕了张登记册上的空白纸,她洋洋洒洒地写下一串数字,将纸对折了两次,塞进他的口袋。
这种无意义的纠缠,多讲几句也是浪费时间。想到这里,慕青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欠,慵懒道:“想必弟弟也不是故意的,记得打到这个账户里。”
本就阴沉的脸,在听到弟弟这两个字时,冰得吓人。慕青无暇顾及他不情愿的反应,径直往楼梯的方向走。
“等等。”纪妄白喊住了她,“50w的东西,还请...慕...”
反复被磨砂的纸,边角已经被捏皱。酝酿了几秒,他抬眼继续说。
“姐、姐、提供下价值凭证。”
故意加重了“姐姐”两个字。这样好听的称呼,却是他咬紧牙关说出来的。
纪妄白双手搭在台前,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加个微信吧!姐姐,多少我都会赔的。”
白眼已经被慕青翻上了天,为了继续表演“不认识”,她转头又挂上了标准的微笑:“可以啊,稍后我加您!”
她笑得僵硬、勉强,有眼力见的人都会识趣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可偏偏纪妄白就是那个没有的。
“现在加吧,姐姐,我正好要在这住一阵。”
左一句右一句的姐姐让慕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面对誓不罢休的架势,她的态度软了下来。再僵持下去,他指不定还能说出多惊人的话。他们曾经的关系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慕青将他从黑名单拉了出来,吩咐小琪给他办理了入住。不给他任何挑剔的机会,做完这一切,便见缝插针地溜走了。
她实在没时间、没精力和他闹了。
云贝镇宣传片的剪辑还要调,脚本还要改。如果宣传片这个月没有起到效果,山青秀美、天然氧吧的云贝镇,就要被商业开发,有几个边缘村落还要建工厂。
在纷城定居了8年,这座城市带给她的意义远不止家那么简单。而民宿选址的云贝镇,得天独厚的地理风貌如果被工业废料污染,损失将无法估量。
开发旅游业是最后一条路,宣传片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慕青盯着屏幕前的数据分析沉思,门铃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刚打开门,一只白色的肉团子扑了过来。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又乖乖地坐下。瞪圆了双眼,耷拉着粉色的舌头,萌萌地看着她。
她不解,看向孔勋:“?”
“你外公送你的狗,我给你牵上来了。”
对于外公这种动不动送礼物的行为慕青司空见惯,她揉了揉萨摩耶的脑袋和孔勋搭话。
“找我有事?”
孔勋没说话,侧身让出了位置,纪妄白缓缓地走到了门边。
丝毫不顾及两个当事人是否尴尬,孔勋自说自话地介绍了起来。
“慕青,镇上最美没有之一的人,这家民宿的老板娘。我的天使合伙人,最近我在搞的宣传片都是她帮我弄的。”孔勋将手托到纪妄白的胸前,面露出骄傲,继续说:“纪妄白,我的大学同学。我最近总是单独循环的歌就是他作词作曲演唱的,全能才华型艺人,长得是不是也超级帅?”
介绍的不仅详细,情绪也称得上是慷慨激昂,当下这个场景比相亲还像相亲...
面对孔勋炫耀式的热情,慕青勉强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纪妄白斜了下嘴角,不太满意:“看来,姐姐不是很欢迎我。”
“姐姐”这两个字让人听着总是不舒服,慕青记得以前他是怎么都不肯叫的,只会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小声地唤她“青青”。
如今倒是信手拈来。
他向孔勋使了个眼色,不等别人反应就往楼梯的方向走。没走两步,又被孔勋拉了回来,两人周旋了好一会,慕青才听清他们俩出现在这儿的目的。
宣传片二改的思路变成了“爱情主题”,孔勋想让她和他担任男女主角。
“不行!”慕青斩钉截铁地拒绝。
“为什么啊?”
“因为...”她顿了顿,瞥了眼纪妄白,又说:“怕被这位才华型的艺人的毒唯...砍成臊子。”
随口胡诌的理由,听着不太正经,却十分有说服力。她暗暗得意,偷瞄了眼纪妄白,发现他也正在看她。
那张寡淡的脸露出了不满的情绪,纪妄白眨了眨眼,语气有些黯然。
“我不是偶像,没有毒唯。”
“也没靠脸媚粉过,还请姐姐不要以貌取人。”
慕青觉得这个天要被他聊死了。他性情大变,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乖乖听话的弟弟了,说的每句话好像都带刺一样,专挑着她扎。
不知道哪里来的情绪,纪妄白眼尾逐渐发红,眼眶泛起一层水汽。湿漉漉的眼睛,甚至都没噙着半滴眼泪,却给人一种泫然欲泣的观感。
慕青下意识躲闪。
*
不可否认,他那双能牵动人情绪的眼睛,倒是一点也没改变。
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她都应付不来。
心底已经指责了他千遍,她还是要装作面不改色的样子。她猜想,纪妄白消失的这两年不是去学习表演就是去进修‘茶艺’了。
她根本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被他这么一表现,她好像触犯了天条一样。
慕青把这辈子觉得悲伤的事都想了一遍,好不容易挤出了一滴眼泪。
眼睫渐渐被染湿,她鼓起腮,茶茶地抽泣道:“你确定吗?到头来被攻击的人可是我。”
“茶艺”这种东西,她也不逊色。她本来就擅长交际,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对付“绿茶”就用“绿茶”的办法。
肉团子“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在屋里来回不停地跑酷。在还没有磨合的情况下,萨摩耶根本不听她的话。
被萌物吵得没有了脾气,慕青又望向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发出了感慨:“真巧,两个不速之客。”
话音刚落,慕青也察觉到了不妥。她只是随口感叹了下,在当下这种情境说出来,很难不让人联想其他的意思。
“说我吗?”孔勋问。
慕青摇了摇头。
“那是在说妄白和…”
狗字还没出声,只听到“嘭”的一声,门被掀开又被风闭紧,纪妄白消失在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