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从村长家回到牛棚,看到薛筱诺安安静静的在牛棚等着她,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露出两只小虎牙,“搞定!以后这就是我们家了!”
“走!出发!下一个目标!”易安伸出手,想要拉薛筱诺起来。
薛筱诺犹豫了一下,慢慢伸手握住,有些吃力的站起身。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外套,尽管依旧狼狈,但背脊挺直了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牛棚,踏上通往村中的小路。
易安脚步轻快,薛筱诺跟在她身后半步,步伐沉稳了些,她腿伤未愈,走得不算快,易安也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她。
知青点的小院依旧清冷。
易安和薛筱诺刚走到知青点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搪瓷缸子摔碎的脆响。一个尖利的女声穿透土墙:“我就说薛筱诺那丫头不对劲,泥石流那么大动静,她偏偏不在屋里,指不定跑哪儿鬼混去了!”
薛筱诺的肩膀猛地一颤,扶着门框的手指瞬间收紧。
易安顺着她发白的指尖望过去,只见土坯墙围起来的院子里,三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女知青正蹲在灶台边择菜,说话的是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刘明月——她是知青点的“领头人”,向来看不惯薛筱诺。
“明月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另一个圆脸知青小声劝道,“万一薛知青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刘明月往地上啐了口,“她精着呢!知道林建军对她有意思,指不定故意躲起来让人担心,好博同情!”
这话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薛筱诺心里。她猛地推开门,声音带着哭腔:“我没有!”
院里的三个知青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薛筱诺苍白的脸和沾着泥污的衣服,眼神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刘明月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和易安身上打了个转,嘴角勾起抹讥讽:“哟,回来了?我当你被泥石流冲跑了呢,原来是跟易安混在一起了。”
“你胡说什么!”薛筱诺气得浑身发抖,“泥石流我被埋在石头底下,是易安救了我!”
“救你?”刘明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易安是什么货色,全村人谁不知道?偷鸡摸狗的惯犯,能好心救你?我看是她把你拐到破庙里,想偷你身上的钱票吧!”
易安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她往前站了半步,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刘知青嘴巴这么毒,是早上喝了农药吗?”
“你骂谁呢!”刘明月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野菜梗子往地上一摔,“易安我告诉你,这里是知青点,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赶紧给我滚出去!”
“我走可以,但薛知青要跟我走。不光我俩走......”易安脸上扬起一个标准的、无懈可击的灿烂笑容:“我们还要带走薛筱诺同志的行李和这个月的口粮!”
“她凭什么跟你走?”刘明月叉着腰,“知青点有药有吃的,用得着你个破烂货操心?”她说着就去拉薛筱诺,“筱诺跟我进屋,别理这个疯子。”
薛筱诺往易安身后躲了躲,声音细弱却坚定:“我不留下。”
这举动让刘明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在知青点向来说一不二,还是头回被薛筱诺当众顶撞。
她指着薛筱诺的鼻子:“行!你有种!你要是跟她走了,就别再踏进知青点半步!”
“好啊!”易安替薛筱诺应了。
在刘明月又要开口之前,易安抢先一步,露出灿烂的笑容,笑容真诚得晃眼,“我和薛同志暂时借住村尾,我们来去薛知青的衣物被褥。还有知青点的粮食份额,该是她的,一分都不能少!”
刘明月准备好的刻薄话一下子被噎了回去。她脸色不太好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等着!”转身朝薛筱诺之前住的屋子走去。
薛筱诺的房间是四人间的角落位置。刘明月进去后,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和压低声音的交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和一个打着补丁的粗布包袱出来,后面跟着王莉,手里抱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脸盆,里面装着牙刷牙膏和一本卷了边的旧书。
刘明月把旅行袋和包袱往地上一扔,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搪瓷脸盆也被王莉放在旁边,里面的东西晃了晃。
“你的东西,都在这儿了。点清楚了,出了这个门,少了什么我们可不负责。”刘明月的语气冷冰冰的。
易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锐利地扫过地上的行李。旅行袋瘪瘪的,不像装着多少东西。她没说话,走到薛筱诺身边,低声问:“看看,东西齐吗?”
薛筱诺蹲下身,默默地打开旅行袋。里面只有几件叠得还算整齐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几本课本,一支快没水的钢笔,一个空瘪的针线包。她打开那个粗布包袱,里面是一条半旧的薄棉被和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棉袄。脸盆里就是洗漱用品和那本书。
“我的……那件厚毛衣呢?”薛筱诺抬起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问道。那是她下乡时,母亲拆了自己一件旧毛衣给她重新织的,是她最厚实的一件冬衣。
刘明月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不耐烦道:“什么厚毛衣?没看见!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不好,问谁呢?是不是落在哪里了?”旁边一个女知青小声嘀咕:“谁稀罕你那件破毛衣……”
薛筱诺抿紧了唇,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地上的东西重新整理好。她知道,再问也是徒劳。
易安看在眼里,心里的小火苗蹭蹭往上冒,但她脸上反而扬起一个更大的笑容:“哦?毛衣不见啦?那可能是被哪个‘勤快’的同志‘帮忙保管’了吧?没事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筱诺同志,回头我用卖果酱的钱,给你买新毛线!咱们织个更暖和的!”她故意说得很大声,还拍了拍瘪瘪的口袋,仿佛里面真有钱似的。
刘明月脸色更难看了,冷哼一声:“东西拿齐了就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别急嘛刘同志!”易安笑容不变,话锋一转,“还有薛同志这个月的口粮呢?二十斤粮食,十斤粗粮票,五斤细粮票,对吧?麻烦您按知青点的规矩,一并结清呗?”她掰着手指头,报得清清楚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刘明月。
提到粮食,刘明月的底气似乎足了些,双手抱胸:“口粮?薛筱诺现在又不住知青点,还想要口粮?粮食是按人头、按地点分的!她既然搬出去住了,粮食自然就没她的份了!这是规矩!”
“规矩?”易安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冷了下来,“刘同志,您这规矩,是村长定的?还是公社定的?我怎么记得知青下乡的口粮是国家统一拨付的,按人头,按月发到知青点,确保每个知青的基本口粮?薛筱诺同志只是暂时借住别处,她的知青身份变了吗?她的粮食份额,怎么就没了?”她语速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句句在理,还带着点“求知”的无辜表情。
“你!”刘明月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我说没她的份就没她的份!她住外面,谁知道粮食会不会被某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她意有所指地瞥了易安一眼。
“刘明月同志!”易安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笑容瞬间收起,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刘明月,“说话要讲证据!你这是在污蔑知青,也是在污蔑我!薛筱诺同志的口粮是国家给的!你克扣她的粮食,就是克扣国家拨付给知青的口粮!这事说到公社去,说到知青办去,你看是谁没理?!”她声音清亮,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其他几个知青都愣住了,没想到易安敢这样直接顶撞负责人,还把“克扣国家口粮”、“告到公社”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
刘明月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和扣下的大帽子镇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
林建军推着他的自行车,适时地出现在院门口。他穿着整洁的干部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众人,最后落在易安和薛筱诺身上,尤其是在易安那毫不退缩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建军,你来得正好!”刘明月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告状,“薛筱诺不住这儿了,还要来拿口粮!易安还在这里胡搅蛮缠,污蔑我克扣粮食!”
林建军推着车走进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公正”:“易安同志,明月同志是知青点的负责人,管理知青的口粮发放是她的职责。薛同志既然已经搬离知青点,口粮的发放方式自然需要调整。明月同志也是按规矩办事。”他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责任推给了“规矩”,还维护了刘明月。
易安心中冷笑,脸上却重新挂起了那灿烂得有些刺眼的笑容:“林干事说得对!规矩当然要遵守!但规矩也得讲道理,对吧?薛筱诺同志还是知青,她的口粮份额是国家规定的,这点没错吧?她现在只是暂时借住村尾牛棚,粮食关系还在知青点,对吧?总不能因为她住得离集体远了点,就把她那份活命粮给抹了吧?这要传出去,说咱们杏花村知青点克扣知青口粮,逼得知青饿肚子……对村里,对林支书,对您林干事,影响都不好吧?”她连消带打,把“影响”这个大棒也抡了起来,笑容依旧阳光,话里的软刀子却锋利无比。
林建军脸上的温和笑容微微一僵。他当然知道易安在威胁什么。这事真要闹大了,对他父亲和他自己的名声确实不利。他深深地看了易安一眼,这个丫头,比他想象的要难缠得多,而且……越来越碍眼了。
他沉吟片刻,像是在权衡利弊,然后转向刘明月,语气“和缓”地打着官腔:“明月同志,易安同志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薛筱诺同志的口粮份额……按规定确实应该保留。这样吧,”他看向薛筱诺,脸上带着“体恤”的表情,“考虑到薛同志现在住的地方条件有限,粮食就先发一半吧,十斤粗粮,五斤粗粮票。剩下的,等薛同志情况稳定了再说。你看这样处理,合情合理吧?”他看似让步,实则依旧克扣了一半,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刘明月立刻会意:“好,就按林干事说的办!”她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拎出一个明显分量不足的、同样打着补丁的旧粮袋出来,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粗粮票,塞到薛筱诺手里。粮袋的角落,似乎还有个不起眼的小破洞。
薛筱诺看着手里轻飘飘的粮袋和那几张粮票,再想想自己应得的份额,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涌上心头。
她抬起头,看向林建军那看似温和实则虚伪的脸,看向刘明月那掩饰不住得意的表情,又看了看身边易安那张依旧带着笑容、眼神却无比明亮的侧脸。
就在刘明月以为事情结束,准备转身时,薛筱诺突然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响起:
“等等!”
所有人都看向她。
薛筱诺没有看刘明月,而是直视着林建军,一字一句地说:“林干事,我的脸盆里,少了一个搪瓷缸子,还有半块肥皂。我的粮袋,”她掂了掂手里轻飘飘的袋子,又指了指粮袋角上那个小小的破洞,“好像也有点问题。”
林建军和刘明月的脸色同时变了!刘明月尖声道:“薛筱诺!你别血口喷人!谁拿你东西了!粮袋破了自己弄的,关我们什么事!”
薛筱诺没有理会刘明月的尖叫,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建军,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们克扣粮食,我忍了。但连这点小东西都要贪,真当我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吗?
易安在一旁,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的太阳。
她悄悄对薛筱诺竖了个大拇指,然后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哎呀!缸子和肥皂是小,可这粮袋破了洞,万一路上漏了粮食,那可都是薛同志活命的口粮啊!刘同志,您看是不是再给换个结实点的袋子?总不能让薛同志捧着破袋子回去吧?这多影响咱知青点的形象啊!您说是不是?”她直接把问题上升到了“知青点形象”。
刘明月气得浑身发抖,但在林建军冰冷的眼神示意下,她只得恨恨地转身,重新拿了个稍微好点的旧麻袋出来,重重地塞给薛筱诺,又回屋拿了个掉了不少瓷、但还能用的旧缸子和半块用剩的肥皂,丢进薛筱诺的脸盆里。
“这下齐了吧?赶紧走!”刘明月几乎是吼出来的。
薛筱诺默默地将粮袋里的粮食倒入新麻袋,系紧袋口。然后将地上的行李包袱背在身上,抱起脸盆。易安则一把扛起那个装着十斤粗粮的麻袋,动作麻利地甩在肩上,仿佛扛着的不是粮食,而是胜利的旗帜。
“齐了!多谢刘同志费心!多谢林干事‘主持公道’!”易安笑容满面,声音洪亮,特意强调了“主持公道”四个字。
她扛着粮袋,对薛筱诺一扬下巴:“筱诺同志,咱们撤!回家煮疙瘩汤去!”说完,她昂首挺胸,像凯旋的将军一样,率先走出了知青点的院门。阳光洒在她肩头的粮袋和灿烂的笑脸上,充满了力量感。
薛筱诺抱着脸盆和行李,跟在易安身后。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知青点紧闭的房门和刘明月、林建军等人难看的脸色,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她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那个扛着粮袋、仿佛能扛起整个世界的阳光身影。
走出知青点不远,易安停下脚步,把粮袋小心地放到地上,揉了揉肩膀,对着薛筱诺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哎哟,这十斤粮食还挺沉!筱诺同志,你刚才最后那一下,太帅了!简直霸气侧漏!”她夸张地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薛筱诺看着她搞怪的样子,再看看地上那袋来之不易的粮食,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那笑意很淡,很短暂,像初春冰面上一闪而过的涟漪,却真实存在。
她没说话,只是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