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铃响时,林逾已经背着画夹站在图书馆门口了。
深冬的阳光透过菱形玻璃窗,在水磨石地面投下整齐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和暖气混合的干燥气息。
他熟门熟路地拐到三楼靠窗的角落,那里有张临窗的胡桃木长桌,桌面右下角刻着个模糊的“江”字——是江迟去年偷偷用钥匙划的,被管理员王老师抓包后罚擦了一周书架,现在那道刻痕被包浆磨得发亮,像块藏起来的小秘密。
画夹刚放下,对面的座椅就被轻轻拉开。
林逾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鼻尖先一步捕捉到熟悉的皂角香,混着少年运动后未散的淡淡汗水味——显然是刚从篮球场狂奔过来。
“哟,江大球星,今天没被学妹堵在球场要签名?”
他头也不抬地铺开画纸,笔尖在速写本上甩出道流畅的弧线,勾勒图书馆穹顶的铸铁花饰,嘴角却翘得像只偷腥的猫。
江迟把物理竞赛书“啪”地蹾在桌上,书页间掉出半片干枯的银杏叶,边缘还带着去年秋天的金黄,叶脉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10号”。
“别提了,”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扯松领带,露出高领毛衣领口的小标签,“今天有个学妹说我投篮像流川枫,我跟她说‘我偶像其实是樱木’,结果她问樱木是不是隔壁班的……”
林逾“噗嗤”笑出声,笔尖差点戳破画纸。
“人家小姑娘哪懂篮球术语,”
他抬头看江迟,阳光正落在少年微卷的发梢上,乌黑的头发染成了深褐色,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
“不过你刚才那声‘噗通’,比篮球砸篮板还响,王老师在楼下都能听见。”
江迟假装没听见,翻开书时故意把书页抖得哗啦响,手指却在桌下偷偷摩挲着那个“江”字刻痕。
“这破书比篮板还硬,”他盯着一道复杂的受力分析题,眉头皱成川字,“什么鬼题,滑块在传送带上还能谈恋爱?建议出题老师去操场跑两圈清醒清醒。”
林逾放下画笔,撑着下巴看他:“需要我给你画个受力分析示意图吗?用彩铅标出力的方向,保证比教科书还直观。”
他想起上周江迟拿着物理卷子来问他题,结果两人对着电路图研究半小时,最后在草稿纸上画满了互相丑化的简笔画。
“得了吧你,”江迟头也不抬,指尖却悄悄把书页往林屿那边推了推,“上次你给我讲化学原电池,结果画了个‘锌铜恋爱循环图’,把锌离子写成‘渣男抛妻离子’,铜离子写成‘绿茶守宫砂’,王老师批作业时问我是不是在看《故事会》。”
两人正笑闹着,管理员王老师抱着一摞旧期刊从书架后转出来,老花镜滑到鼻尖:“咳咳,两位同学,图书馆禁止大声喧哗。”
“还有江迟,你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都翻出包浆了,能不能让它歇歇?”
江迟立刻正襟危坐,把竞赛书竖得老高,遮住半张脸:“明白!保证比滑块还安静!”
林逾低头憋笑,阳光透过窗棱照在他手腕上,去年秋天在操场摔的疤痕泛着淡粉色,和江迟手腕上那道几乎对称。
午后的阳光渐渐转暖,落在林逾画纸上,把铅笔线条镀上金边。
他正在画图书馆的彩绘玻璃,那些描绘着神话故事的色块在光线下流转,像融化的彩虹。
江迟假装刷题,目光却总飘向对面——林逾画画时会微微嘟起嘴唇,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阳光落在他发旋上,形成个毛茸茸的光圈。
“喂,林逾,”江迟突然开口,手指敲了敲桌面,“你说这道题的小球,要是从斜面上滚下来时遇见只猫,会不会改变运动轨迹?”
林逾头也不抬:“那得看猫是不是橘色的,橘猫的引力场比较强,能把小球吸过去撸毛。”
他想起上周在画室楼下看见的橘猫,江迟蹲在那儿跟它聊了十分钟“篮球战术”,最后被猫挠了手背。
江迟“嘶”了声,摸了摸手背上早已愈合的小疤:“说起猫,上次那只橘座现在看见我就跑,估计是嫌我讲得太专业,它只想听‘开饭了’。”
他忽然坐直身体,指着窗外,“你看!那棵银杏树上有只松鼠!”
林逾下意识抬头,却只看见光秃秃的树枝。
“哪儿呢?”
他眯着眼找了半天,回头却看见江迟迅速把什么东西塞进书里,耳尖红得像熟透的草莓。
“骗你的,”江迟咳嗽两声,翻开书假装继续看,“可能是我把落叶看成松鼠了。”
林逾觉得不对劲,却没拆穿。
他低下头继续画画,笔尖却在纸上顿了顿——刚才抬头时,他分明看见江迟书页间夹着片白色的纸角,边缘画着歪歪扭扭的弧线,像是……他上周画星空背景时,随手在废纸上勾勒的小鲸鱼?
空气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江迟翻书的哗啦声和林屿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阳光移动着角度,渐渐照到江迟的睫毛上,那排细密的绒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像振翅的蝴蝶。
林逾看着那片阴影,忽然想起初中时在黑板报上画的蝴蝶,江迟偷偷在旁边加了根触角,说“这样才不会迷路”。
“看什么呢?”
江迟忽然抬头,撞进林逾的目光里,吓得差点把书合上。
他耳尖的红色迅速蔓延到脸颊,手指在书里摸索着,像是想把什么东西藏得更深。
“看你睫毛,”林逾决定逗逗他,故意板起脸,“比我的画笔还密,是不是偷偷用了睫毛增长液?”
江迟顿时炸毛:“胡说!这是天生的!我妈说我刚出生时睫毛就这么长,护士还以为我贴了假睫毛!”
他越说越激动,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结果膝盖“咚”地撞在桌腿上。
“嘘!”林逾赶紧比手势,王老师的脚步声已经从书架那头传来。
他看着江迟捂着膝盖龇牙咧嘴的样子,忽然觉得阳光格外暖,暖得像融化的焦糖,把心里某个角落也烘得软软的。
等王老师走远,江迟才小心翼翼地把书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刚才画的彩绘玻璃,里面那个拿竖琴的天使,翅膀是不是少画了根羽毛?”
林逾挑眉:“哦?你还懂美术?”
“不懂,但我知道。”
江迟的声音突然低下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拍,像是在打什么暗号。
“你的每幅画里,总会有个小细节和别人不一样,比如上次画的星空,流星尾迹里藏着只小鲸鱼,这次的天使翅膀……是不是藏了个篮球?”
林逾的心猛地一跳,画笔差点脱手。
他确实在天使翅膀的羽毛间隙里,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个迷你篮球,以为不会有人发现。
“你……”他抬头看江迟,却发现少年已经重新埋进书里,只露出泛红的耳尖和一截白皙的脖颈。
阳光落在江迟的发间,把几缕碎发照得透明。
林逾忽然觉得,图书馆的阳光其实是有味道的,像刚烤好的蜂蜜蛋糕,带着点甜丝丝的暖意,还有……某人书签里藏着的小鲸鱼,正在纸页间悄悄游弋。
期末考的脚步像鼓点一样越来越密,图书馆的人也多了起来。
林逾为了找个安静的地方画速写,不得不每天提前半小时来占座。
江迟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对面,只是桌上的物理竞赛书换成了厚厚的历史复习资料,偶尔会对着“辛亥革命”的时间线唉声叹气。
“我说。”
江迟把下巴搁在摊开的书上,看着林逾画窗外的枯树枝。
“孙中山先生要是知道现在的学生为了背他的革命事迹掉头发,会不会从课本里爬出来给我们补课?”
林逾头也不抬:“那你得先问问他,‘三民主义’能不能缩写成‘三缺一’,这样我能多记两个知识点。”
他想起昨天历史老师抽查,江迟把“二次革命”说成“二缺一革命”,全班笑到缺氧。
江迟哀嚎一声,把脸埋进臂弯:“完了,我脑子里现在全是‘三缺一’,等会儿去食堂吃饭,看见三菜一汤都得条件反射喊口号。”
他忽然坐直身体,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逾。
“要不你帮我画个记忆宫殿?就把历史事件都画成漫画,比如袁世凯称帝画成戴着皇冠啃西瓜,张勋复辟画成抱着辫子跳广场舞……”
林逾被他的比喻逗得直笑,笔尖在纸上画出个戴着皇冠的西瓜太郎:“行啊,不过画完你得请我喝奶茶,芋泥**多加珍珠,少糖。”
他想起上次江迟请他喝奶茶,把珍珠全捞出来堆成小山,说“这是给你的篮板球储备”。
两人正商量着怎么把“五四运动”画成街舞大赛,图书馆的闭馆音乐突然响了起来。
林逾这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远处的教学楼亮起点点灯火,像散落的星辰。
“糟了,画忘了时间。”他手忙脚乱地收拾画具,速写本里飘出张便签,上面是江迟昨天画的“袁世凯啃西瓜”草稿。
江迟早已收拾好东西,靠在桌边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嘴角噙着笑:“不急,我等你。”
他看着林逾把便签小心翼翼地夹回本子里,忽然想起初中时,林逾的素描本里也夹着他画的歪扭小人,每次翻到都会偷偷笑。
两人走出图书馆大门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细碎的雪花在路灯下飞舞,落在地上却化不开,只给世界蒙上层薄薄的白。
林逾缩了缩脖子,把围巾裹得更紧,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给。”
江迟递过来一把黑色的伞,伞面上印着篮球图案,显然是哪个品牌的周边。
“刚才看天气预报说会下雪,想着你可能没带伞。”
他的指尖被冻得有些发红,却把伞柄塞得很稳。
林逾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他今天出门时看天气晴朗,确实没带雨具。
江迟挠了挠头,耳尖在路灯下泛着红光:“猜的……就觉得你这种画画的人,经常忘带东西,比如上次把画具落在画室,还是我帮你拿回去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这伞我有两把,另一把是粉色的,我妈买的,你要不嫌弃……”
林逾噗嗤”笑出声,接过伞柄时指尖碰到江迟的手指,冰凉的触感却让心里某个地方暖了起来。
“粉色的留给你自己用吧。”
他撑开伞,伞面上的篮球图案在灯光下跳跃。
“不过话说回来,江大球星居然用粉色雨伞,说出去怕是要掉粉。”
“胡说!”
江迟立刻反驳,跟着他走进伞下的小小空间,两人的肩膀不经意地碰到一起。
“那是樱花粉,跟樱木花道的头发一个色!很有篮球精神的!”
雪越下越大,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逾看着路灯下飘飞的雪花,忽然想起初中那年也是个雪天,他抱着画板在操场滑倒,江迟冲过来扶他,结果两人一起摔进雪堆,他的画板上落满了江迟头发上的雪花。
“喂,林逾。”
江迟的声音在伞下响起,带着点被雪花过滤后的温柔。
“你还记得初中那次下雪吗?你摔进雪堆里,画板上全是我的脚印,后来你把那些脚印画成了小鸭子。”
林逾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他。
路灯的光落在江迟发间,雪花停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那片熟悉的阴影落在眼下,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你还记得啊?”他的声音有些轻,像怕惊扰了雪花。
“当然记得。”
江迟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路灯的光映着他眼底的笑意。
“就像记得你每次画画时,总会把颜料蹭到鼻尖上,还有……”
他忽然停住,耳尖的红色比飘落的梅花还要鲜艳。
“还有什么?”
林逾追问,心跳得像刚跑完八百米。
江迟却转过头去,看着漫天飞雪:“还有……这雪下得跟棉花糖似的,等会儿去买烤红薯吧,我知道有家店的红薯特别甜,像你画的星空一样甜。”
林逾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觉得这漫天飞雪都成了背景板。
图书馆的阳光还停留在记忆里,暖烘烘地晒着发间,而此刻伞下的小小空间里,飘雪、路灯、还有身边少年微微发烫的肩膀,都成了比阳光更温暖的存在。
他轻轻“嗯”了一声,把伞往江迟那边靠了靠,两人的肩膀贴得更紧了。
“好啊,”
林逾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不过烤红薯要加蜂蜜,还要分我最大的那块,不然我就把你画成顶着红薯的企鹅。”
江迟立刻抗议:“凭什么你是画家就可以乱改设定?我要当戴着皇冠的红薯国王!”
雪还在下,伞下的笑声却穿过风雪,飘得很远。
林逾看着江迟手舞足蹈地描述“红薯国王”的王冠该用多少片红薯叶,忽然觉得,图书馆的阳光其实从未离开,它只是化作了眼前的少年,和他发间落着的、刚好被灯光照亮的雪花,温柔地提醒着:有些“偶遇”是蓄谋已久,有些陪伴是时光盖章的约定。
烤红薯的甜香在冬夜里弥漫开来,江迟捧着热乎乎的红薯,像捧着个珍宝:“你看这裂纹,跟我上次打篮球崴脚时的X光片似的,都是‘艺术裂痕’。”
林逾被他逗得差点把红薯掉在地上:“那你下次崴脚了别去医院,直接找我画画,保证比X光片还直观。”
他剥开红薯皮,热气氤氲了眼镜片。
“说起来,你那本物理竞赛书里,到底夹着什么宝贝?上次看你藏得跟机密文件似的。”
江迟正在奋力撕扯红薯皮的手突然顿住,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没、没什么,”
他含糊地说,把一大块红薯塞进嘴里,烫得直吐舌头。
“就是……就是张记公式的纸条,怕弄丢了。”
林逾挑眉,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哦?什么公式需要用画着小鲸鱼的废纸记?我上周好像刚好扔掉过一张这样的废纸,该不会被哪个捡破烂的捡到了吧?”
江迟差点被红薯噎住,慌忙喝了口矿泉水:“胡说!我这叫‘废物利用’,环保懂不懂?再说小鲸鱼多可爱,跟你画的似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埋头猛啃红薯,像只受惊的仓鼠。
林逾看着他毛茸茸的头顶,心里的暖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想起刚才在图书馆,阳光落在江迟睫毛上的样子,想起那片夹在书里的小鲸鱼废纸,忽然觉得有些秘密其实不必说破,就像图书馆桌面的刻痕,像两人手腕上对称的疤痕,像雪夜里共享的一把伞,都是时光偷偷盖在青春上的邮戳。
“其实……”
江迟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雪花落在伞面上。
“那张小鲸鱼,我看着像你上次画星空时,趴在画架上打盹的样子,圆滚滚的,特别可爱。”
林逾的心猛地一跳,差点把红薯皮扔到江迟鞋上。
“你才圆滚滚呢!”
他红着脸反驳,却忍不住想起那天画完星空背景,确实在后台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件带着皂角香的外套——原来江迟当时也在。
江迟嘿嘿笑了两声,把最后一块红薯递到林屿嘴边:“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凉了的红薯就跟物理题一样,嚼起来费劲。”
两人一路笑闹着走到宿舍楼下,雪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把地面的薄雪照得发亮。
林逾看着江迟手腕上那道浅色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淡粉色,和自己手肘内侧的那道遥相呼应。
“江迟,”
林逾忽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上的篮球图案。
“你说我们手腕上的疤,是不是上辈子约好的胎记?”
江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说不定是上辈子我把你画架撞翻了,你追着我跑了三条街,最后两人一起摔了个狗啃泥,所以这辈子见面就‘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