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室,同学们已经下了自习溜得没影,宁辞走到第一排,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板AD钙奶,利落地拆开塑料包装,一板四瓶,她取下一瓶放在桌上,继续走向下一桌。
顾栖悦站在教室门口,光影在她脚下分野。
她看着宁辞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令人不安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她握紧了拳:“宁辞,你干嘛?”
宁辞闻声回头,头顶有一小撮不听话的头发俏皮地翘着,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手上的动作没停,又放下一瓶:“我选上鼓手了,高兴,请大家喝饮料。”
顾栖悦目光扫过教室:“班上哪里还有人。”声音低了下去。
“不是选上了就要请客么?”宁辞不以为然,原来下午那些起哄的话,她也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
原来是自己太敏感,想多了,顾栖悦抿了抿唇。
宁辞继续分发着:“不能便宜了他们让我们请两份吧。我们俩的,算在一起。”
“可是......”顾栖悦喉头有些发紧。她从不觉得宁辞家境尚可,就应该这样挥霍,在这无人的教室,进行一场无人见证的请客。
宁辞发完了最后一瓶,拍了拍空瘪下去的塑料袋,将袋子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角落的垃圾桶,转过身看向仍站在原地、眉头微蹙的顾栖悦。
“你要请的话,不如单独请我吧。”漫不经心中透着狡黠。
顾栖悦怔了怔,看着宁辞在灯光中显得有些朦胧的脸,她们分别站在教室的对角,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她松开攥紧的拳头,轻轻点头,声音恢复平静,甚至带上一丝轻快:“好,单独请你。”
于是顾栖悦拿这个星期剩下的早餐钱给宁辞买了一瓶营养快线。
**
巷口那家江西人开的拌粉瓦罐汤店,曾是宁辞上学路上的固定驿站,她的自行车冲出巷口后,会精准地刹停在店门口,一碗爽滑的拌粉,一盅热气腾腾、鲜香四溢的茶树菇排骨汤,是开启她高中早晨生活复制粘贴的方式。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她要接顾栖悦,便没了那份坐在店里慢悠悠享用早点的闲情逸致,带早点成了更便捷的选择,目标也变成了学校门口的流动早餐车,这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早餐车有各种用塑料杯封装的八宝粥、燕麦粥、皮蛋瘦肉粥。
没有味道,吃起来方便,有味道会引起注意,宁辞不喜欢被关注。
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宁辞从没见过顾栖悦吃早餐,也许是在她家门口那家包子铺解决了,也许是在她家小区门口泗水街那家油条豆浆摊......
宁辞没见过,也无从猜测她究竟爱吃什么。
她只是选了个更早的时间,出现在顾栖悦去学校必经的路口,那里离顾栖悦家尚有一段距离,当顾栖悦的身影出现,看见她等在路边时,总会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额前的碎发和脑后的马尾随之飞扬,像一只轻盈的蝴蝶。
宁辞给出的理由是,需要顾栖悦保护自己的安全,以后必须每天一起上下学。
宣布这个决定的当晚,顾栖悦心里很是忐忑,她害怕宁辞会执意送她到楼下,窥见她不为人所知,略显窘迫的生活痕迹,然而宁辞只是骑到自家巷口,便干脆地停了车,让她下去。
顾栖悦一脸茫然地站在巷口,宁辞的理由很简单,她不想再骑回来,太晚了,她一个人不安全。
好吧,顾栖悦眨巴着大眼睛,将这个逻辑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竟然觉得无比有道理。
她的存在,本就是为了保护宁辞的安全啊。
这个约定让她欣然接受,甚至十分乐意。
甄子那群人偶尔还会在内河街附近晃悠,演戏演全套,看到她们就会装作和顾栖悦不熟的样子,阴阳怪气地威胁两句。
每到这时,宁辞就会受到惊吓一般猛地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耳畔风声呼啸,直到顾栖悦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声音带着微喘说人已经甩远了时,宁辞才会听话地慢下来,伏在她身后的顾栖悦,嘴角就会高高扬起。
回家的路,因此而变得又快,又慢。
快的是掠过的风景,慢的是心底悄然滋长、无人知晓的依赖。
接下来的日子,体育馆一到夜晚便充斥着各种乐器磨合的、杂乱无章的噪音,幸亏离教学楼隔着操场,队员们各自练习,待熟练后再进行整体合练。
周四晚上,顾栖悦正专注地练习指挥动作,手臂重复着上扬下挥,感受着指挥棒内部沙粒流动带来的沉坠感。
余光里,她瞥见一个小鼓组的女生红着脸,怯生生地走到正在埋头看谱,手指敲击着膝盖的宁辞面前,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宁辞扎着利落的马尾,额头前有绒发,颈部细长,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清冷,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沉静,气质卓然。
她闻声抬头,眼神里带着询问。
“宁辞,喝点水吧。”女生不敢看她,声音细若蚊蚋。
宁辞摇了摇头,没接。
女生有些急,脸上红晕更甚,声音也大了些:“大家都有的!我买了很多!”她指了指旁边椅子上放着的一提水。
宁辞看了看那提水,又看了看面前固执举着水瓶的女生,沉默片刻,伸手接了过来。她没有立刻打开,也没有放在一旁,只是起身拿着那瓶水径直朝角落里的顾栖悦走了过去。
顾栖悦在她走过来时便移开了视线,强迫自己专注练习,但棒子内的沙沙声开始紊乱,节奏都慢了一拍。
“喂。”宁辞走到她面前,将水递过去。
顾栖悦不得不抬眼,宁辞微微蹙眉,盯着她:“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凑近了看,才发现顾栖悦额头上布满了
细密的冷汗,连唇色都有些发淡。
“没事啊。”顾栖悦下意识逞强,想接过那瓶水,手臂却有些发软。
宁辞看她动作迟疑,以为她拧不开,手腕一用力,咔嗒一声自己把瓶盖拧开,递到她面前。
顾栖悦看着那瓶开了盖的水,低声嘀咕了一句:“人家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
宁辞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什么你的我的?”她不理解,“跟我分这么清楚?”
顾栖悦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不再说话,接过水瓶,喝了几小口。微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没能压下心头那股莫名地和身体深处泛上来的不适感。
宁辞转身回去排练,心里却有些放心不下,总觉得顾栖悦那边的气息不太对劲,身影看上去有些摇摇晃晃的。
“宁辞!”张老师踱步过来,敲了敲她面前的谱架,“你怎么回事?大家都在认真排练,你在发什么呆啊?”
“哦。”宁辞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认真点!”张老师语气严肃,“别到时候所有人三首都学会了,你一首还磕磕绊绊,给大家拖后腿了。”
宁辞撇了撇嘴:“知道了。”余光却时不时飘向角落。
她指如葱根,没事就在手上转着鼓棒,看起来很酷,不止顾栖悦一个人这么觉得,因为不远处那个送水的女孩也在看。顾栖悦就想,鼓棒都能转起来,宁辞转笔应该也厉害,她看过班上其他人转过,她还偷偷学过,但总是掉,声音很吵,她这么乖的好学生是不会吵别人的,所以她就不学了。
顾栖悦胡思乱想着,只觉得眼前的灯光开始旋转晃动,耳边的鼓声、号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茧。
一股恶心眩晕感袭来,她试图稳住身体,却感觉脚下的地面在不断塌陷。
摇摇欲坠之间,眼前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软软地倒了下去。
宁辞在顾栖悦身体倾斜的瞬间猛地冲了过去,手臂一揽,将人稳稳接住,抱在了怀里。
“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啊!刚刚还在练习呢!”
周围的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关心着。
张老师这才惊慌地转身跑过来:“顾栖悦?顾栖悦你怎么了?”
“老师,先送医院吧。”宁辞异常冷静,抱着顾栖悦的手却在发抖,她的话提醒了受到惊吓的张老师,这才慌忙掏出手机给7班班主任打电话。
顾栖悦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模糊视野里是那双熟悉的洁白帆布鞋,接着什么都看不见了,浑身像是被千万根细针刺扎,冒着冰冷的虚汗,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片混沌。
奇怪的是,她虽然睁不开眼,却能隐约听见外界的声音。
她听见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担忧,听见班主任匆忙跑来的脚步声和安排送医的焦急话语,听见诊所医生给她做皮试时,橡皮管拍打手臂的清脆声响......
听见...宁辞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时急促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跃动。
怦怦,怦怦。
**
手臂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一股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入身体。
顾栖悦费力掀开眼皮,模糊视线聚焦下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火腿肠般粗壮的针筒,反正以前没见过这种,电视里都没演过。她微微抬起头,落在了紧挨着自己的宁辞脸上,她正紧闭双眼,睫毛因紧张而颤抖,连带着眼皮都皱成了一团,平日里的疏离此刻荡然无存。
原来,她怕打针。
顾栖悦虚弱地想,嘴角不自觉向上弯了弯。
一直关注她的张老师注意到她似乎要醒了,长长舒了口气,蹲下身来,语气温柔:“栖悦别害怕啊,医生看过了,就是低血糖体力透支了,推点葡萄糖休息一下就好。”
“谢谢张老师,吓到你和同学了。”声音软软的。
抱着顾栖悦的宁辞身上很烫,像是刚跑完长跑,校服下透出温热的体温,甚至能感觉到些许潮意,应该是汗。
她的体温暖烘烘地包裹着顾栖悦,让她莫名想起清晨去买包子时,老板娘掀开蒸笼盖子的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湿漉漉的白色蒸汽。
滚烫、潮湿、让人想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