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辞没在意她的打量,径直走到书桌前,从一堆书里精准地抽出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版《辞海》。她哗啦啦地翻开,书页之间竟然夹着许多张红色的百元纸币,平整得像新的一样。
顾栖悦的眼睛微微睁大。
宁辞从里面熟练地抽出十张,仔细数了一遍递给她:“喏,一千。”
顾栖悦接过那十张簇新的纸币,心里五味杂陈,她丢失的班费,是零零散散、带着每个人体温的毛票和硬币,而宁辞随手拿出的,却是这样崭新整齐的百元大钞。
宁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眨了眨眼,语气平淡哦了一声伸出手:“你还给我。”
顾栖悦站在那儿,心里咯噔一下。
她后悔了?
也是,冷静下来想想,一千块保护三次,这交易怎么看都像是冤大头,傻子才会当真。
她有些失落地想把钱递回去。
宁辞接过钱,重新将它们夹回《辞海》,然后弯下腰,从书桌底下拖出一个胖乎乎的小猪造型存钱罐。她熟练地拧开底部的塞子,将存钱罐倒过来贴着地面,哗啦啦,一大堆硬币和少量皱巴巴的纸币倾泻出来。
宁辞就那样毫不在意地蹲在地上,开始分拣,一边把整百的纸币重新理好,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整百的我要收藏,这些零散的给你。”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分配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顾栖悦看着地上那堆零钱,又看看宁辞,忍不住问:“你......你怎么有这么多钱?”
这超出了她对一个高中生零用钱的认知,或许别人也有,只是她没见过,就像她在此之前,也从不知道宁辞的家境原来如此优渥。
宁辞数钱的动作没停,随口回答:“哦,我爸爸每年会给我寄一些。我外婆也会经常让我做家务或者跑腿,然后给我小费。”说得轻描淡写。
顾栖悦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羡慕,不是针对钱,而是针对这种被家人记挂和宠爱的常态。
宁辞很快数好了足够的零钱,又找来一个干净的白色小塑料袋,将那有零有整的一千块递给顾栖悦:“给你。”
顾栖悦接过袋子鼻腔有些发酸,她抬起头非常认真地看着对方:“宁辞,谢谢你。以后我保护你,我一定......一定让你考上北大!”
她觉得,只有这样远大的目标,才能报答这份在她绝望时刻伸出的援手,尽管对方不知道这一千块的意义。
宁辞正在收拾地上的存钱罐,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起,像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火,清冷又耀眼。
她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你别恩将仇报啊,我又不喜欢念书。”
顾栖悦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觉得自己的豪言壮语有点傻气,她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准备告辞。
“那个......钱我拿到了,我先回去了。”
她刚转身,手腕第三次被拉住。
顾栖悦回头,以为宁辞是要她还校服,下意识地就去解拉链:“校服我脱给你......”
“不是。”宁辞打断她,手指依旧松松地圈着她的手腕,目光有些游移,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太晚了,你别回去了。”
“啊?”顾栖悦再次宕机。
宁辞别开脸,声音低了几分,带着点别扭地解释:“外婆那么喜欢你,要是知道这么晚我让你一个人回去,肯定会骂我。”她顿了顿,露出疲惫神态,“而且,我真的好累,不想再送你回去了。你......行行好吧。”
顾栖悦看着宁辞脸上难得近乎示弱的表情,又想到回家可能要面对的那一地鸡毛,心里那点犹豫瞬间消散了。
她点了点头,小声说:“好吧。”
其实,这样也好,她就不用立刻去面对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了。
宁辞似乎松了口气,转身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毛巾和一套叠好的睡衣,递给顾栖悦:“去洗澡吧。”
顾栖悦抱着柔软的毛巾和睡衣,跟着宁辞下楼。宁辞把她带到浴室门口,自己却没走,而是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了门外的墙上,轻声说:“我就在这儿,怕你不习惯。”
浴室里,温暖的灯光下,顾栖悦脱下那件宁辞的校服外套,没有立刻放进洗衣篮,而是下意识地抱在怀里,低头轻轻闻了闻。
上面沾染了宁辞身上淡淡青草又混合了墨香的味道,奇异地让她慌乱了一晚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她快速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宁辞的棉质睡衣,很柔软,带着干净的皂角清香,只是尺寸对她来说略有些宽大。
当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看到宁辞还保持着那个姿势靠在墙上,微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似乎真的累极了。
她不愿意走,也学着宁辞的做法靠在门口等,等宁辞洗完,两人再次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房间。
雕花木床足够宽大,顾栖悦躺在里侧,宁辞躺在外侧,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刚沐浴过的温热湿气。
顾栖悦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今晚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情绪像坐过山车一样。此刻躺在柔软干燥、充满安全感的床上,身边是均匀的呼吸声,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脑袋一沾枕头,浓重的睡意就排山倒海般袭来。
宁辞侧过头,看着身旁很快就陷入沉睡的顾栖悦,她睡得很沉,呼吸绵长,眼睫还带着一点湿润,脸上没有了白天的张扬或夜晚的崩溃,只剩下一种安静的、脆弱的乖顺。
宁辞不知道自己今晚怎么了,为什么要配合顾栖悦幼稚的圈套,为什么要帮顾栖悦解围,为什么要把顾栖悦捡回家。
也许,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可怜,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而顾栖悦明明什么都有,却比她看起来还要可怜。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关掉床头灯。
月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温柔地笼罩着床上两个年轻的女孩。一个睡得无知无觉,一个在黑暗中睁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风吹动,窗户偶尔吱呀作响,像一首低回的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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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曦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沉寂,津县老街还笼罩在薄润的晨雾里。顾栖悦醒得极早,或者说,她前半夜睡得熟,后半夜几乎没怎么深睡,心里装着事,怕给宁辞和外婆添麻烦。
她在宁辞的掩护下,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洗漱,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说话,一前一后,再次像做贼一样溜出了小院。
清晨的老街格外宁静,青石板路被露水打湿,泛着深色光泽,只有早起赶着去河边洗衣服的妇人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零星鸡鸣。
宁辞推出她那辆自行车,长腿一跨坐了上去,单脚支地,回头看了顾栖悦一眼,示意她上车。
顾栖悦轻轻侧坐在后座上,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宁辞校服外套。车轮滚动,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发出咯噔声,车身随之微微颠簸。
每一次颠簸,宁辞束在脑后散落的乌黑长发便会随着动作轻轻扬起,发梢带着清爽的皂角香气,若有若无地拂过顾栖悦的脸颊,像羽毛轻搔,微痒。
顾栖悦仰起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清晨凛冽又干净的空气。这是万物复苏的朝气,驱散她心头残留的阴霾。
生活,好像又变得美好了。
至少在此刻,坐在宁辞的自行车后座上,穿行在苏醒的小城街巷里,她这么觉得。
宁辞骑得不快,带着她绕开了最拥挤的县中心主街,而是沿着津河岸边的老街骑行。车轮碾过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路过刚刚卸下门板开始生火的豆浆铺子,路过飘出油炸糯米鸡香味的小摊,路过河边已经开始垂钓的老人......
她说:“风好舒服。”
晨光一点点变得明亮金黄,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风掠过耳畔,带来河面的水汽。
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
到达学校门口时,天色已大亮,顾栖悦从后座跳下来,心也被清风洗涤过,轻松了不少。
“谢谢。”她低声对宁辞说。
“口头谢啊?”宁辞挑眉。
顾栖悦开始纠结:“那...”
“你叫我姐姐,就说宁辞姐姐,你人真好,我以后和你保持距离,不打扰不干涉不影响你…”宁辞扶着自行车微微低头能看见顾栖悦脸颊的绒毛被风吹起,“睡觉。”
“你!”顾栖悦抬头瞪她。
宁辞哼了一声转头就走:“没诚意。”
脚步追了上去,宁辞的衣角被拽住,顾栖悦扭捏极了,鼓起勇气,小声嘀咕:“宁辞...姐姐,你人...真好,你能不能别睡觉...”
平日里傲气惯了的班长大人低头求人,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怎能不让宁辞愉悦,她憋着笑推着车走向了车棚。
顾栖悦快步跟上去,见身旁人心情不错的样子,心想着这人占点口头便宜也能开心成这样,真奇怪。
白天,顾栖悦第一时间去教务处交齐了班费,当那装着零零散散钞票的塑料袋被老师收走时,她长长舒了口气。
课间的时候,班主任宣布消息:学校教务处要组建一支鼓乐队,只限女生报名。
宣传单发下来,大家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鼓乐队编制包括一个指挥,两个小号手,两个敲锣手,还有十个固定的小军鼓手,宣传单上还印着往届鼓乐队穿着漂亮制服表演的照片,白色的礼服配上黄色的肩章和绶带,确实很吸引人。
鼓乐队会在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和学校重大活动上进行表演。
宁辞是二中考来的,没见过这派头也不感兴趣,趴在桌上看顾栖悦拿着宣传单撑着脑袋,看得目不转睛,眼睛滴溜溜的。
“你想报名?”宁辞慵懒问,打了个呵欠,昨晚没怎么睡好。
顾栖悦用力点头,眉眼弯弯:“嗯!我之前见过高中学姐们运动会开幕仪式表演,很拉风!”
“你会什么?”宁辞问。
顾栖悦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小声说:“电子琴......可惜这里面没有。”
那些堆在储藏间的破旧电子琴,是她无聊时候放松的唯一载体。
宁辞看她神情低落,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宣传单,指尖在纸上点了点,落在“指挥”两个字上。
“这个?”顾栖悦有些惊讶,“这个只有一个名额,竞争很激烈的!”
宁辞抬起眼皮看她,语气平淡却带着理所当然:“那全年级只有一个第一名,你不也拿了。”
在她心里,顾栖悦就该是站在最前面、最耀眼的位置,是独一无二,光芒万丈的。
顾栖悦呆住了,看着宁辞没什么表情的脸,心跳怦怦,一股暖流涌上来,冲得她鼻子发酸。她低下头,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的期待:“那......我试试?”
宁辞没再说话,只是重新趴了回去,用后脑勺对着她,算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