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自认年逾三十,人未老而心已老,平日在妖孽凑堆的探狱司就自持稳重,出门在外更是能不与人起冲突就不起冲突的温吞性子。
他刚下马车,便瞧见一人朝萧六挥拳而去。他心中暗叹口气,这年头怎的尽是些火气大的,挑谁打架不好非要挑萧六?
他这口气还没叹完,就见萧六身形微动,那人便凭空飞起,在自己眼前摔了个狗啃泥。
“萧六!”陈大下意识啧啧两声,随即声若洪钟,冲始作俑者喊道:“你昨日挨训今日忘是吧,悠着点,别真给人整死了!”
被打的人从穿着来看,应是新郎请来护送出嫁鸾车的保家。管事瞧见自己手下人被欺负了,心中自然不服。
但探狱司凶名在外,他不敢惹武力高强的萧六郎,亦不敢惹魁梧雄壮的陈大,眼睛一转,对靠近鸾车的沈枝安吼去:“男女有别,官人靠那么近,是想让李家新妇陷于不堪吗?”
沈枝安只当未闻,正想掀帘,鸾车旁的保家收到暗示,上前一步,毫不客气钳住她的两臂。
“放肆!”疼痛不是最要紧的,但与之同来的屈辱却是沈枝安最不可忍的!
先前被萧六摆一遭的屈辱还未散去,如今又落人下风?真当她是泥塑的不成!
沈枝安抬脚,靿靴的硬跟狠狠砸伤对方脚背上,对方吃痛,手劲一松,她立刻屈肘往那人胸膛撞去,成功将那人击退几步。旋即,猛地上前彻底掀开帘子。
红幔纷飞间,甜腻味道随血腥味扑涌到沈枝安脸上,沈枝安早做准备,闭息而入。
只见新娘端坐其中,头上盖着大红绸缎。眼前这幕令沈枝安的心乱了几拍,某些回忆排山倒海涌来。她稳了稳心神,轻轻挑起新娘的头盖。
然就一眼,骇人景象逼得她惊到猛呼一口气。一呼一吸间,毒气充盈肺腑,眼前立时开始发昏。
不可知新娘在里面待了有多久,沈枝安不敢怠慢,立刻将护心丸塞入她口中,弯腰托其她的手臂架在肩膀上,艰难地在低矮的车舆中将人拖至车口。
只见萧六、陈大,以及那位管事保家皆已行至鸾车旁。管事神色阴暗,对萧六郎道:“大人是不是要给个解释?我们李家不算家大业大,但你们未免也欺人太甚了。我家新妇尚未被夫家人看到,先被你们的人玷污了?”
“玷污了?”沈枝安深呼几口气,冷声道:“你当她是牲口么?你可知······”
萧六上前一步,拍了拍沈枝安微微发抖的肩膀,打断道:“这事确实荒唐,按理是该给人一个解释。”
聪明如沈枝安,知萧六是刻意打断她,于是她强压下怒气,招呼陈六来帮她一起将新娘彻底拖出鸾车。
他话锋一转,斜藐了管事一眼,笑得毫无温度:“但探狱司办案,何时有给人解释的前例?”
“阻拦探狱司办案者,按律处置。怎么,你要当本月第一个?”
管事支吾说不出话,主家的事他不得拖延,更何况这可是迎亲的大事。
但眼下着实被探狱司缠上了,他只好垂头顺目,低声道:“您别与小的为难了,这我家少爷好歹与您同窗一场,就算后面有龃龉,但今日毕竟是少爷的大喜之日,恳请世子高抬贵手吧。”
马蹄声踏踏,身着素红锦袍的男傧相骑马而至,管家见状,忙迎道:“蒋公子,您快和世子说说,您三人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陈大正在沈枝安身旁,为新娘把脉,闻言冲沈枝安嘀咕:“十五岁见了几面,在这人嘴里就成一起长大的了,可真奇了怪了,也不知当初事谁不待见萧六,大冬天将他踹下华明湖的。”
竟有这样的往事?沈枝安狐疑地看了气定神闲的萧六,直白道:“不信,莫不是他陷害别人吧?”就像他陷害她一样陷害别人陷害他。
她二人交谈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在场包括傧相在内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只见有人沉默尴尬,有人泰然自若。
萧六郎自然是后者,主动与沉默下马的蒋治搭谈:“蒋兄怎么来了?瞧这身,倒不像李兄娶亲,反倒是像你娶亲似的。”
“李弟身体不便,我代为迎亲。”蒋治面色紧绷,嘴唇嗫嚅两下,问道:“世子爷,障车是何故?”
萧六唇边的笑意更胜,像是因见到故人而真心高兴,但笑不及眼底,他道:“障车?我们不是在替李兄救新娘吗?”
他往前一步走到蒋治身边,替他拍去马鬃上的微尘,低声道:“蒋兄,因我与你有些‘年少情谊’,我奉劝你莫趟浑水,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蒋治闻言,往鸾车那望去,只见沈枝安站的位置正好将新娘与众人隔开,只能隐约看出有人躺在轿口。
他脸色微变,喉头滚动几下,没再说什么。
那管事看到救星也那么没用,只得硬着头皮,不依不饶道,“蒋公子,怎么你也······!当真是罔顾我家公子素日对你那么好了!”
突然,新娘的手指动了动,陈大欣喜道:“脉搏强了,有救了。”
沈枝安松了口气,站起身对萧六说:“我们得将人带回探狱司。”
萧六回头看向沈枝安,问道:“这可不是小事,有必须带回的理由吗?”
“有。”沈枝安坚定道:“你就说能不能带。”
看了眼缄默不语的蒋治,以及虎视眈眈的管事,萧六轻笑:“能,带谁?”
沈枝安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面孔,而后看向萧六,见对方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尽管她并不想承认,但权势傍身确能令人心中大定。
她朗声道:“全部,今日送亲的所有人,一个不漏,统统带回探狱司!”
一语惊四座,旁边为看热闹而聚众的闲人们闻言四散而逃,毕竟谁也不想与探狱司扯上半点关系。
一拨人往南边居民处跑,没跑几步路,却又掉头与北边掉头回来的人撞在一起。
“南边虎凌卫堵上了!”
“北边,北边也是!”
沈枝安幽幽看向萧六,既然早已安排好,何必多问她一嘴呢?
萧六回望,促狭一笑后,依旧是那副温润似玉的模样。但沈枝安知道,内里深杳阴沉的也是他。
她无端想起,有一种蛇,通体玉白,腹部透明可见内脏,像极了将要害都摆你面前,极易令人放松警惕。殊不知,只要被咬上一口,神仙难救。
这条道不止探狱司一行以及送嫁的队伍,还有护送无量天师佛骨的人。两队纠缠时,最右侧送棺椁的人已经到了大道最北,见虎凌卫将道前堵了,领头官员交涉无果,只好纵马回来,跳下马背随意行了一礼,正是禁军副将苏何以。
“世子!你这是何意!圣上还在宫门等着迎佛骨,你遣虎凌卫在前堵路是何意!”
萧六回礼,道:“苏将军来了。这里险些发生命案,在场众人都有嫌隙。”
“难不成我等也有嫌隙!”苏将军急道:“世子你疯了吧,且不说命案尚未发生,但就算发生了,难不成事关江山社稷的事也要为此让步吗?!”
萧六闻言,竟低低笑了起来。“将军,我是违佛者啊。一个僧人的死尸若能对社稷有什么帮扶,那要圣上勤勉治国有何用?”
苏将军是看着萧六长大的,虽不知他近年为何性子大改愈发恣肆,但惊怒下仍是耳提面命,说道:“世子!莫仗盛宠优渥就说这些胡话!”
“实话罢了,今日,你可以回宫复命了,就说世子将佛骨压下了,查明真相自当奉还。”他深深看了眼苏将军,继续说道:“若是圣上发慈悲,最好将我的世子身也褫夺了去。”
苏何以知道他是又发疯病了,更知他想做什么不是自己能阻拦的,随即一拂衣袖怒而转身又纵马离开。
大局已定,三行人浩浩汤汤往探狱司行去。
玄武道在最后一个路口分成五道,左二通向王族世族府邸,右二通向官员素日理事场所,不管是哪条,都有卫兵严格把守。
右二原唯有六大司,然探狱司凭空出世,圣上下命营造司单独扩了一处地,建新府造营所,只为探狱司行事便宜。
沈枝安沉默打量着眼前这座崭新的司府,脊檩周正屋檐飞举,她无端簇了簇眉。
眼前司府,以垂花柱出挑屋檐,占天不占地,柱头雕刻成花萼云样式,端的便是望其永不凋谢之意。
再看那屋檐,沈枝安记得她还在钰州时,应邀去亲王府赴宴那会儿,看过他们的屋檐,但那不过也就两重,可眼前这崭新建筑却做成了三重檐。
《礼记·明堂位》有言:“重檐之屋,为天子宗庙所持有。”萧六贵为世子,就算未曾学过礼记,但总该知道眼前种种都是逾制存在的吧?过犹不及的道理她明白,不信他不明白。还是说,萧六其实早已被权势蒙了眼?
思及此,沈枝安不由看向前方那道挺拔孤直的背影,自顾摇了摇头。算了,反正他怎么样,或是探狱司怎么样,都与她无甚关系。她只要熬到家族派来搜捕的人走了以后,她便立刻告辞。反正在这探狱司呆不长久,管那么多干嘛。
大门推开,萧六郎率先走进探狱司,而陈大不知何时消失了。沈枝安低头跨过及膝门槛,再一抬头,肩上的包袱“啪”地从肩膀滑落在地,因眼前景象而瞪圆了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