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嘉韵语调平平淡淡的,但是声音和全身的肌肉都在发颤。
江行简心里发怵。
江行简反省自己,他没有让钟嘉韵生气的余地啊。
就刚刚超到她前头而已。
她去哪里?
带他去个小黑屋?拿饭盘锄他?
恐吓他?让他走路不准快过她?
钟嘉韵发觉江行简没跟上来,倒回去,抓着他的手腕就走。
“诶?”程晨的饭还在他手上呢!
钟嘉韵拉着江行简一路疾行到食堂二楼。
江行简一路和熟人打招呼。钟嘉韵熟视无睹,目不斜视,停在饭堂办公室的门前。
钟嘉韵因为江行简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好像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不是想要更多的,而是想要应得的。
她付了一样多的钱,就要吃一样多的饭菜。为什么还需要站在窗口眼巴巴地说“请给我多一点”?
钟嘉韵放开江行简的手,深呼吸三次,握拳敲响办公室的门。
“请进。”
钟嘉韵推开门进去。
这次不必钟嘉韵出手拉,江行简自觉跟在她身后。
“老师好。”钟嘉韵音量并不大,但干脆利落,“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你问。”
“我想知道,食堂的定价标准是什么?打饭菜的分量会因人而异吗?”
“蔬菜一元,荤素三元,荤菜四元。我们都是统一份量的。”
“那为什么我花同样的钱,饭菜却比这位男同学少了这么多?”
“哦?有吗?”饭堂主任伸长脖子看,“我看差不多啊。”
“老师。”江行简的都手酸得要命,他把两盆菜放在食堂工作人员的办公桌上,“你要不给戴上眼镜看看?差挺多的。”
“我作证,这位女同学一口饭都没吃,就拉着我来找您了。您看您在我们学生眼中多值得信赖呀。”江行简一脸真诚。
“一般情况下,分量都是统一的。”食堂工作人员轻咳一声,“今天……可能是打扮的阿姨手抖了。偶然事件而已。”
“这个学期开学到现在,饭堂每个窗口我都排过。每次我打的都比男生少。男女打饭量的差异,不是偶然事件。”
“女生饭量小嘛,打多了也是浪费。”
“那如果女生饭量小是普遍现象,食堂是不是应该调整定价?比如女生窗口便宜一点。不然同样的钱,却给更少的分量,这不公平吧?”钟嘉韵脊背挺直,眼神清亮坚定。
“定价是学校定的,我们只是执行,哪有权利改?”饭堂工作人员拿出意见登记本,“你的意见我已收到,我会向上反馈的。”
“麻鬼烦……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吃不饱,就要拉上全校女生的名义在这里阿吱阿咗。”食堂工作人员撅着嘴巴嘟囔,故意说给钟嘉韵听。
钟嘉韵很难听不到。
是啊,就她一个人。
她身后空无一人,办公室空调吹出的冷风凉得她哆嗦,脑袋闪屏。
她想起了宋灵灵总是在饭后没吃饱要跑一趟学校超市。
她想起了童雪总在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后就撕开饼干包装,嘟囔抱怨着:饿死了。
她想起了宿友时常在宿舍里泡面加餐。
她想起自己要求阿姨添一勺菜,身后的女生突然小声说:我也要。
“只有她”只是看得见的事实。在这个事实的背后,还有很多个她。
回忆让钟嘉韵恍然:集体失声的困境常被误读为集体认同。
她坚信此刻的发声、表达的不满,非但合理,而且必要。
她不认同。
她要抗挣。
钟嘉韵不介意做暗黑旷野上第一个举起火把的人,哪怕因此会独自被当做异类、麻烦。
食堂主任嘟嘟喃喃地登记完意见反馈表,领着钟嘉韵去窗口添菜。
他一推开门,就被端着饭盘的学生包围。
“老师好!”
女孩的声音总是这么朝气蓬勃,有力量。
食堂主任被吓得倒退一步。他想合上门,却被钟佳韵在背后暗暗推了一把。
“老师,我也吃不饱。”
“ 老师,我的芥兰炒牛肉怎么只有芥兰啊?”
“老师给我们多打一点吧!”
“……”
谁懂啊?
谁能懂此刻钟佳韵的心情有多么的舒爽?
当她独自站在旷野中举起火把,无尽的夜和呼啸的风都在嘲弄她时,火光照亮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回应她:
是的,这火值得燃起。
钟嘉韵添饭菜离开,她身后的队伍还在生长。
江行简一手端着一个饭盘,停在钟嘉韵的必经之路。他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钟嘉韵移动着侧脸。
钟嘉韵扒了几口米饭才缓解低血糖的眩晕感。
待头脑清醒之时,她四周的空座位上都坐满了人。
程晨把餐盘放在与钟嘉韵相邻的位置。江行简和褚睿轩分别落座在两位女孩对面。
“不好意思。耽误你们吃饭了。”钟嘉韵看着他们,手指扣着筷子。
“钟姐,respect啊!”
钟嘉韵吃饱饭,也冷静下来了。她脸上并无大获全胜的光彩。
“等新规真正落实,你再respect我吧。”
谁知道今天会不会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过个一个星期半个月就不了了之。
“历史上所有变革的引信,都是从一个人的不满开始。”江行简给钟嘉韵一个肯定的眼神,“秋瑾断发求学时,中国还没有数万女生敢说追求独立。”
“秋瑾,谁啊?什么典故啊?”
“我不跟文盲说话。”
“不是!这历史课也没教啊……”褚睿轩誓不想被贴上文盲标签,“程晨、钟姐,你们历史课有教这个吗?”
程晨摇头。钟嘉韵慢一拍,因为褚瑞轩之前说话都不带她的。
“看吧!”褚瑞轩找到人撑腰般,挺直腰杆看江行简。
钟嘉韵吞下饭,慢悠悠地开口:“没教,但我知道她。”
“我也知道。”程晨说。
“呐呐呐,这老师都用不着教的知识点。说你文盲还不承认。”江行简故意逗他。
褚瑞轩觉得自己好无力,深深叹了一口气。
“钟姐不愧是钟姐,一有不满,爆拳出击。”褚瑞轩还在感叹钟嘉韵的所为。
“爆拳”。
钟嘉韵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语了,她曾经有一段时间,确实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用拳头解决了很多问题。当时看热闹的人给她起了一个称呼——爆拳颠婆。
钟嘉韵看向褚瑞轩,确定自己之前不认识这一号人,那么,他可能就是当时看热闹的人之一,也知道她曾经疯狂的事迹。
钟嘉韵低头吃最后一口饭,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告诉江行简和程晨关于她的事情。她的心悬了一下。
饭被嚼碎,吞进肚子里。
吃饱饭的感觉真好啊。一种最原始、最朴素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告诉了又如何。她会拼命接受自己不好的过去,他们不接受是他们的事情。她会越来越好的,不接受别人的不接受。
“我先走,你们慢慢吃。”
钟嘉韵端起空盘就走。她没有等任何人的义务。
还有时间,钟嘉韵回课室学会习。
路过学校超市。
“钟姐!!”
很大声,钟嘉韵想忽略都难。
薛笙宜挽着宋灵灵奔向她。
钟嘉韵的视线一直落在宋灵灵的身上。但宋灵灵不看她。
钟嘉韵看出她的不乐意,把目光转向薛笙宜。
“钟姐!多亏你,今天我们吃得饱饱的!”
吃得饱饱的,还买这么多零食?钟嘉韵好笑地扫了她手上大包小包的零食。
薛笙宜被看得不好意思,低头笑着说:“嘴馋。”
紧接着,薛笙宜慷慨地伸出手:“钟姐想吃什么?你拿。”
“不用,我也吃饱了。”
“你拿一点吧。”薛笙宜再靠近钟嘉韵。
“好。”钟嘉韵拿了一包小熊软糖意思意思,“谢谢笙宜。”
“不客气不客气。”
直到钟嘉韵转身走向教学楼,宋灵灵还是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她脸色看上去不错,看来病情恢复得蛮好的。
每到周五,学习任务都会重一些。钟嘉韵全身心地专注学习。不给自己留一点想其他的时间。
钟嘉韵从错题本上抬起头,目光一时无法聚焦。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陌生,仿佛刚才那个全神贯注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眼前只是虚影。
做完这个,下一个难题在哪里?
钟嘉韵知道自己还有未解决的问题,在她心里。
钟嘉韵会总在自己表达愤怒与不满之后,感到内疚、焦虑、羞耻。
特别是在周五高强度的晚自习之后。当脑子一下子失去专注的支点,这些糟糕的情绪就会像月下的潮涨,反扑她。
“谁没有脾气呢?”阿秀婆总这样宽慰她。
虽然她十分清楚人活在当下,但她的愤怒却停留在了十三岁的那个闷热的夏夜。那时候,因为无法抑制愤怒犯了一个错,人人都指责她,她被巨大的恐慌和抑郁压着。
只要她一生气,这块“巨石”就会在她的头顶重现。她总是因此出现幻觉,错以为自己回到过去。那个她无时无刻不在奔跑、嘶吼的过去。
唯有,脚踏实地,她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在何处。
就在广阔的黑夜里,她活得好好的。
钟嘉韵赤脚走在学校操场偏僻的排球场上。
忽然,她发现排球场边,那块校友捐赠的巨石后,躲藏着两个人影。
“我看到了。”钟嘉韵说。
江行简被推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