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噼啪作响,在这死寂的城池边缘,是唯一一点虚张声势的生机。
裴云程靠着一段倾颓的土墙,闭目养神,眉宇间即使是在疲惫的睡梦中,也依旧拧着一道深痕。
沈卿半阖着眼,眼神放空地看着跳跃的火光。
寂静,死寂,这座城如此,他二人也是如此,自方才沈卿的那一句话后,至如今深夜,再没有人开口。
心知肚明,只余一层窗户纸遮羞。
裴云程不是来救人的,也不是为助沈氏复仇而来的,至少不完全是。
沈卿不算意外,她早该意识到的,他生于宫廷,长于权谋,便是受冷落,被孤立,他的世界也是近距离围绕皇权运转的。
只可惜,偏偏在她的心里已经接受他后,他才露出破绽来。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这冬夜的凉风更刺骨。
裴云程是为了夺权而来的。
但是,这是坏事吗?他会是个明君吗?
沈卿轻轻闭上眼,她试着抛却个人情感去考虑这个问题。
思绪却飘远,她想起后院四四方方的天空,想起昔日宴会时众人对她面纱的揶揄,以及那之下芙蓉面的猜测,最后,她想起骑马时迎面吹来的风。
她睁开眼,原来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她不知何时睡着了,吹了一夜的风,此刻喉咙有些发痛。
裴云程也已经醒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眼神虽不闪躲,但是面容紧绷。
沈卿不知道他就这样盯了自己多久。
她意识到,与对待顾言玉有几分相似,她对裴云程也抛不开个人情感。
她想要裴云程,但她不想做皇后。
所以,她不想裴云程称帝。
“裴云程。”沈卿主动开了口,想通一切,她心情很好,浅笑道,“你说,鱼钓上来了吗?”
她指的,正是裴云程先前所说,能由凌成化牵扯出的人。
裴云程沉默了片刻,却只是回道:“沈卿,你嗓子有些哑了。”
沈卿将这句话视作回避,裴云程开始戒备自己了,或许自己不该打草惊蛇。
于是她也只是淡淡回道:“嗯,逃亡途中,难免如此。”
“我们该走了,这片已是裴聆琅的地盘,总待在一个地方,或许会与她撞上。”沈卿说着,站起身。
背后声音悉悉索索,裴云程的声音慢了半晌响起:“沈卿,我有带药。”
沈卿回过头,见一颗药丸垫着丝帛,正躺在裴云程的掌心。
药丸乌黑圆润,携着一缕暗香,样子倒是平平无奇,辨不出什么。
沈卿滞了片刻,眼一寸寸上抬,却见裴云程依旧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些破冰柔和的笑意。
她将这举动视作试探,紧跟着,却是心下一动。
她眉目上抬,含情含笑,并不伸手去接,只上前一步,俯了身,动作慢且柔地衔了药丸才又直起身来。
她的鼻尖隔着丝帛擦过裴云程的手掌,彼此说不上谁的肌肤更柔软。
而这整个过程,沈卿始终望着裴云程,既是**,更是观察,只是她睫羽浓密,便显得情意更深,掩去了探察的意思。
她只见裴云程双目逐渐睁圆,整个人僵硬住,随后,从指尖耳尖,到整张脸,他整个人都红起来。
只有郝然,并无犹疑。
看来是没什么问题。
沈卿放了心,贝齿一松,吞了药丸。
裴云程佯装无事开口,可舌头还僵着,终于弱了气势,只磕磕巴巴地道:“你,你怎么不问是什么药?”
沈卿往外走,她想试试从裴聆琅处取了文书看看,了解城内情况,不过也只是试试,若是不行,她便准备攀上城墙亲自见见城内情况。
她脚步不停,回身后退着,一边笑道:“你要告诉我吗?”
“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不会问的。”她含沙射影。
裴云程却没品出她话里的意思,只听出几分真心实意的信任,反倒彻底安下心来。
紧了整晚的眉终于舒展开,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那是什么药,只是面上染上几分笑意。
二人摸到裴聆琅的住所外。
金枝玉叶的皇长女亲临瘟疫之地,防护、人手自是给到位的,却不想裴聆琅竟将物资与人手都派散出去。
沈卿一路走来,竟觉得沿街百姓家门前的艾草味还比裴聆琅这儿重些。
甚至,便是护卫也比看守百姓的少,简直就像等着他们上门一样。
裴云程先起了疑心,他拉住沈卿,压低了声音道:“或许没必要与裴聆琅纠缠,我们直接……”
但他话音未全,心中已经警铃大作,他瞬时松开拉着沈卿的手,二人一同向后仰去,剑刃几乎是贴着裴云程的鼻尖砍下。
裴云程甚至来不及抽刀,那人便又调转了方向砍来,逼得裴云程只能抬起左臂,用手腕处的护甲挡下这一刀。
他奋力上抬左臂,短暂甩开来人后立刻抽了刀。
袖子已经被削去一截,护甲也留下了深深的刀痕,裴云程冷淡地垂眼,翻转手腕看了看,不咸不淡道:“你倒是第一个能砍到我护甲的人。”
他话刚说完,那人便又提刀攻上,并无与他闲谈的雅致。
沈卿本是立刻就要抽刀帮忙,她的手已经握着剑柄抽出半截,却诡异地被一只手握住手腕又推了回去。
她毫无防备地被人钳住了手腕,只能顺着他人的力道动作,这感觉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她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怔然回头,才发现裴聆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自己身后。
没有杀气,甚至没有气息,敏锐如她,居然什么都没察觉到。
或许也正因如此,沈卿虽然被吓到了,却并不怕她,下意识地竟问:“怎么做到的?”
裴聆琅对她的反应也讶异了一瞬,紧跟着,胸膛微颤,闷闷地笑了。
她道:“活下来,我教你。”
话毕,她抬脚便踹来,沈卿来不及格挡,只能调整了身形,让这一脚踹在了骨头上,不至于内脏受损。
沈卿与裴聆琅已有十年左右未曾相见了,此刻重逢,或许是幼时情谊深刻,或许是裴聆琅善于隐藏杀意的缘故,让本该剑拔弩张的气氛,怎么都紧张不起来。
便是受了这一脚,沈卿还是咳着道:“聆琅你亲自对付我,真是屈尊降贵了。”
“叫得这么亲昵,我可不会舍不得杀你。”裴聆琅语气轻慢,说的话却是不客气。
裴聆琅没有带刀具,沈卿就也没有抽刀。
二人赤手空拳对上几招,沈卿便意识到裴聆琅只是善于伪装隐藏,真对上招式来,她拳脚虽力气过剩,动作却是笨重的。
沈卿钳制住裴聆琅挥来的拳头,将计就计地向前一拉,二人的距离顿时缩进。
她抓准机会低声开口:“与我合作吧,不是和裴云程,是和我。”
裴聆琅闻言面色依旧轻浮从容,就算是笑意也无丝毫深浅变化,只是玩味地瞥了她一眼。
但二人已经默契地慢了动作,缓了杀招。
裴聆琅扫了一眼仍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可惜的是,如她所料,她的暗卫除了最初的奇袭,后面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如果只凭她的势力,想杀了裴云程以斩草除根还是困难。
她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的——她反倒被裴云程利用了。
裴云程若还是皇子,被困宫中,无论圣上赐死,或是被裴聆琅的暗卫暗杀而死都是有可能的,唯独现在,他褪去皇子身份,逃亡在外,反倒是最安全的。
眼下,他如果要逃,一身轻松,实力非凡,便像泥鳅一样,一般来说是怎么也抓不住,杀不死的。
裴聆琅正想着,却见眼前沈卿的脸倏然退远。
原是裴云程一把揽过了沈卿,他二人身形舒卷,转眼已经拉开了大段距离。
裴聆琅想得入神,并没追上去,她此次本意也不过试探。
她的暗卫却乘着风蹬地飞身上前,她不喊停,他便是誓不罢休的姿态,可他砍上去的剑还是被格挡下,剑刃嵌进泥土中。
还不算完,裴云程抬脚踩上刀背不让他将剑举起,长剑因他的脚力又往下沉了几分,裴云程能感觉到,剑刃此刻正抵在泥下坚硬的碎石之上。
他脚下用力,剑刃竟顿时显出裂纹。
碎裂的声音从下方传出,让人渗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崔子明顾不上剑,他抬头,只见裴云程的剑迎面便要向自己砍来。
他输了,心服口服,因而不躲不避。
裴云程的剑却只是砍在了他的肩膀,划破了外层衣料,浅浅破了些皮肉,不多不少的渗出些血来。
暗卫手里的剑已经断开,裴云程踢开他握着的剑柄,对裴聆琅试探道:“你一定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太难听了,是斩草除根。”裴聆琅耸耸肩,并不否认,只道,“要怪便只能怪你是个男子,不斩草除根,我实在怕你坐收渔翁之礼啊。”
她怕,到时候便是她排除了万难,只余下她和已成罪人的裴云程,百官还是会选择裴云程。
因为他是男子。
加之自己先前为他做了嫁衣,裴云程现今虽因抗旨出宫被剥去皇子身份,但民心已在,日后若真夺位称帝,诟病也会少些。
所以,裴聆琅放心不下,她一定要斩草除根。
裴云程见她无动于衷,心下了然这暗卫于她并无所谓。
他啧了一声,却听见沈卿开口:“用你所知道的城内消息来换他吧。”
她的手抚上裴云程的手,裴云程竟真就由着她接过自己的剑柄。
裴云程诧异于沈卿的话,就他看来,这暗卫不足以作为交换条件。
裴聆琅同样震惊,不过是震惊于裴云程竟敢将手中长剑交给沈卿。
此时气氛如此紧张,沈卿又与他靠得那么近。
他竟一点都不防备沈卿。
裴聆琅的视线落到沈卿握着剑柄的手,又一点点移到裴云程的脖颈。
那么近。
沈卿只要一转手腕或许就能抹了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