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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清晨,空气里已带上阵阵微凉。市一中的校门口,薄薄的轻雾如同被阳光驱赶的纱幔,正迅速地消散着。蓝白校服的身影汇聚成潮水,自行车铃声、少年少女清脆的谈笑声、急促奔向教学楼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嚣,宣告着新一天校园生活的开始。
沈朝雪理了理白衬衫的衣领,不禁裹紧了些米白色的大衣,踏着细高跟鞋,鞋跟敲击在光洁的水磨石走廊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高一教学楼里还残留着新粉刷墙壁的淡淡气味。推开办公室的门,窗台上那盆绿萝长势正好,叶片舒展,绿意盎然,叶尖上还挂着几颗将落未落的晶莹露珠,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她将手提包放在靠窗的办公桌上,刚想拿起教案准备收拾一下桌面,办公室的门就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沈老师早!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少女的声音刻意放大了些,带着一种在公共场合应有的、略显拘谨的恭敬,“随即,那声音又迅速压低了,变回了沈朝雪无比熟悉的、带着点亲昵和依赖的调子,人也像条灵活的小鱼,“呲溜”一下闪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朝朝姐,给你的!”
一个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由分说地被塞进沈朝雪手里。桶壁传递过来的暖意,瞬间熨帖了她微凉的手心,在这初秋的早晨显得格外舒适。
“早。”沈朝雪公办公事的朝她点头,随即压下声音无奈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少女精致的锁骨,“昨天不是才说过,扣子要扣好,校服也要……”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马上扣!”叶清言飞快地打断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扣扣子,一边用眼神示意保温桶,“我妈特意起了个大早熬的桂花粥!米都熬开花了,可香啦!她说你肯定又没空吃早饭……趁热喝!我得走了,待会儿早读见!”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活泼的小旋风似的刮到了门口,拉开门又回头,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要喝完哦,朝朝姐!”然后才真正消失,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甜润清雅的茉莉香气,若有似无地萦绕着。
沈朝雪看着那枚随着主人匆忙动作而微微晃动的银杏胸针消失在门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腕间那串细巧的、几乎同款的银杏叶手链——冰凉的金属触感带着岁月的温润。她拧开保温桶盖子,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米脂香气的清甜桂花味混合着温润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粥体绵密软糯,温热的清甜滋味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似乎顺着食道一路蔓延开,温柔地驱散了这初秋清晨的微凉。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高一(七)班花名册上,“叶清言”三个娟秀的字迹,在穿过窗棂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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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铃拖着长长的余音,响过三遍,高一(七)班的教室才在沈朝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平息了喧闹,但仍弥漫着一种假期尾声未散的慵懒气息。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带来初秋特有的明亮和暖意,在课桌和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沈朝雪的目光沉稳而细致地扫过整个教室。靠窗的位置,程一然的脑袋正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眼看就要彻底栽倒在摊开的崭新语文书上。
沈朝雪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拿起一支白色粉笔,转身在黑板上流畅地写下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沁园春·长沙》。粉笔划过黑板的“笃笃”声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教室里的最后一丝浮躁。
“同学们,”沈朝雪转过身,声音清越澄澈,“今天,我们将正式翻开高中语文的第一课。让我们跟随伟人的词笔,溯时光之河而上,回到那个风雷激荡的岁月,去感受橘子洲头的辽阔江天,去触摸那份‘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她顿了顿,目光在叶清言专注而明亮的脸上短暂停留。
“程一然同学,”沈朝雪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恰好能让那半梦半醒的少年猛地一个激灵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看你频频点头,想必是被‘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壮阔秋景所震撼?不如由你来为我们朗读一下这首词的上阕?”
程一然懵懵懂懂地站起来,睡眼惺忪地看向黑板,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翻开课本,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开口:“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起初的声音还有些滞涩,但随着词句本身蕴含的磅礴气势流淌而出,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响亮起来。当读到“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时,教室里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他抑扬顿挫的诵读声。
“读得不错,气势出来了。”沈朝雪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这不仅仅是秋日枫林的写照?它更是燎原的革命烈火,是席卷天地的赤色浪潮。‘百舸争流’,争的是革命洪流中的先机,是时代赋予的使命……”她清亮的声音在字句间流淌,将历史的厚重烟云、青春的澎湃豪情一点点铺陈开来。讲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时,她的语调变得沉凝而充满力量。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沈朝雪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带着师长特有的期许,“这写的,何尝不是此刻坐在这里的你们?高中三年,正是积蓄学识、砥砺品格、挥斥方遒的黄金年华。”她的目光不经意间再次落在叶清言身上。少女听得极其入神,眼眸亮得惊人,嘴角噙着一丝被点燃的向往和自豪的笑意,仿佛词中那指点江山的少年意气已融入她的血脉,又像是在无声而坚定地回应着老师的期许。
窗外,阳光明亮。细小的粉笔灰在倾斜的光束里无声地飞舞、旋转,最终缓缓沉降。后排的苏简,悄悄举起了小CCD,镜头无声地对准了讲台。讲台之上,沈朝雪微微倾身,指尖划过摊开的课本,腕间那串细巧的银杏叶手链在光线里偶尔一闪。
午后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慵懒而明亮的暖意,透过办公室宽大的玻璃窗,斑驳的树影投射在桌角堆放的几摞崭新的预习作业本。沈朝雪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有些发涩的眼角,拿起最上面一本写着“叶清言”名字的本子。
翻开,清秀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是她对《沁园春·长沙》的预习笔记和初步理解。字里行间看得出她下了功夫,透露出她对古典诗词那份发自内心的热爱。然而,当沈朝雪翻过一页,目光落在课本扉页的空白处时,嘴角不由得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那里用铅笔随意地画着几片小小的叶子,形态各异,有的舒展,有的蜷曲,线条带着少女特有的稚拙,像是沉浸于诗词的壮阔意境时,思绪飘飞间随手留下的涂鸦,又像是某种无意识的心事流淌。
沈朝雪的目光在那几片小小的叶子上停顿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仿佛能感受到少女执笔时那份专注又带着点走神的心情。她拿起红笔,在作业的结尾处流畅地写下评语:“对意象的捕捉敏锐,见解独到,思考深入。期待你在明天的课堂上分享你的感悟。另:画技…颇具抽象美感,银杏叶很传神。”落款处,习惯性地画了一个小小的、简洁的雪花图案。
刚放下笔,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带进一阵裹挟着走廊喧嚣的风。
“啊——老沈!救我!”夏添卷了进来,瘫坐在沈朝雪对面的椅子里,“下午两节连堂!我的天!简直是要我这条老命的节奏!”
沈朝雪从教案上抬起头,轻笑出声:“这才开学第二天,夏老师。”
“第二天?我感觉像在沙漠里跋涉了两个世纪那么漫长!”夏添夸张地用手扇着风,随即凑近,“诶,说真的,老沈,今晚别回去对着教案发霉了。老地方,居酒屋,我请客!”她拍了拍肚子,“急需烧烤和冰啤酒续命!就这么说定了,下班老老实实等我,不许临阵脱逃!”
话音未落,夏添已经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起身,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留下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哐当哐当”地晃荡。沈朝雪那句“我可能还要……”的婉拒,只来得及消散在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里。她无奈地摇摇头,目光却不自觉地重新落回桌面上摊开的叶清言的课本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画着银杏叶的扉页边缘。窗外,操场的方位传来体育课解散的悠长哨音和学生们跑动跳跃的喧哗声浪,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终于拖长了调子,悠长地响起,如同一声释然的叹息,宣告着一天紧张而充实的校园生活落下帷幕。教学楼瞬间化身为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无数蓝白色的身影从中涌出,汇成喧闹的溪流,奔向四面八方。喧嚣声浪在走廊里回荡、碰撞。
沈朝雪有条不紊地将批改好的预习作业本整理齐整,又将明天上课的教案仔细收好,确认无误后,才锁上办公室的门。刚转身,就看到夏添已经斜倚在走廊尽头雪白的墙壁上等着她了,双手抱胸,嘴角噙着一丝“我就知道你跑不掉”的得意笑容,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长**廓。
两人并肩走出被暮色浸染的校门,“江城市第一中学”几个大字闪着金光。夕阳沉沉欲坠,将她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又细又长,仿佛要融进逐渐浓重的夜色里。城市的霓虹灯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点亮,次第闪烁起来,车流在主干道上汇聚成一条缓慢流淌的、由尾灯组成的橘红色灯河。喧嚣的市声包裹上来。
夏添熟门熟路地带着沈朝雪拐进校门斜对面一条不起眼的、被高大梧桐树荫遮蔽的小巷。巷子深处,一扇挂着深蓝色暖帘的陈旧木门静静伫立。夏添伸手推开,刹那间,一股混合着浓郁酱香、清冽酒气和食物油脂被高温炙烤后产生的诱人焦香的复杂气味,伴随着鼎沸的人声、烧烤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激起的“滋滋”爆响、酒杯清脆的碰撞声,热浪般扑面而来。这活色生香的烟火气,瞬间将校园里残余的粉笔灰味道和书本气息冲刷得干干净净。
狭小的居酒屋里挤满了人,空气热烘烘的。
“老板!老样子两份!”夏添隔着烟雾缭绕的料理台,熟稔地朝里面忙碌的身影大声招呼,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沈朝雪,灵巧地穿过人群,挤到角落里一个仅容两人的小桌旁坐下。木桌被无数双手臂磨得油光水滑,桌角还残留着一小块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深色酱渍,无声诉说着这里的生意兴隆。
冰镇的生啤很快被端了上来,巨大的玻璃杯外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细密冰凉的水珠,凉意透过指尖直沁心脾。夏添迫不及待地抓起杯子,豪迈地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她满足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啊——活过来了!这才叫生活!”啤酒的凉意似乎瞬间带走了白天的所有燥热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沈朝雪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冰凉的、带着麦芽清香的苦涩感在舌尖迅速绽开,随即化为一丝淡淡的、令人舒适的甘甜回韵。紧绷了一整天的肩颈肌肉,似乎在这微醺的烟火气与人声鼎沸的包裹里,一点点松弛下来。她看着夏添被烧烤炉灶的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感觉自己仿佛也卸下了一层名为“沈老师”的、看不见的硬壳,露出了属于“沈朝雪”本真的些许柔软。
几杯啤酒下肚,夏添的话匣子彻底打开,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一盘盘散发着香气的烧烤小串端上桌,香气霸道地勾引着人的馋虫。夏添立刻进入状态,大快朵颐,一边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一边含糊不清、绘声绘色地吐槽着班上某个让她头疼不已的“刺儿头”学生。沈朝雪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夏添夹起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鸡软骨,咔嚓咬下去,满足地眯起眼,忽然身体微微前倾,凑近沈朝雪,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桌面,声音压低了些,充满好奇:
“哎,老沈,问你个事儿呗?”夏添的筷子尖在空中虚点了一下,“就你们班那个小姑娘,喏,总别着个特别精致银杏叶子胸针的那个……叫叶清言,对吧?”她看着沈朝雪的眼睛,“我看她跟你……嗯,感觉特别亲近?早上还溜进办公室……是你家亲戚小孩?”
沈朝雪握着冰啤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杯壁上沁凉的水珠沿着指缝滑下,店内的喧嚣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遥远模糊。腕间那串细巧冰凉的银杏叶手链,紧紧地贴着皮肤。她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杯中浮沉的细小泡沫上。澄黄的酒液倒映着昏黄的灯光,也模糊地映出她自己此刻——一种温柔的、复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