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县是北方的一个小城镇,大巴车没有走高速,司机沿着小路去接人,一路上尘土飞扬,能看见飞驰而过的大平原,以及路边高挺的白杨树。
合欢皱着眉头,胃里七上八下,她靠车窗的位置,脑袋抵在窗户上有些昏昏欲睡,车里难闻的汽油味,让她开始胃里反酸水。
她的旁边坐着一个短头发的女孩,眼睛黑亮,看出她有些不舒服,问她,“喝不喝水,需要塑料袋吗?”
女孩说完从侧方背包里摸了摸,递给合欢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合欢难受得说不出话,顺势接了过去,然后就是狂吐,她一天没有吃东西,胃里什么都吐不出来,倒有一种要把自己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的感觉。
合欢把脑袋埋在下面好久,才缓缓抬头,她拧开矿泉水润了润嗓子,然后抬头去和短头发的女孩说话。
“谢谢!”
女孩看了合欢一眼,摇了摇头问,“没事,你要去哪儿?”
“林县,还有多久?”
合欢说完,胃里又开始难受,短发女孩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不太确定,没有走高速,可能7点,也可能8点才到车站。”
合欢哑然地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6点,前面刚好一个路口有人下车,车速缓了下来,车里有人开始抱怨,合欢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话。
女孩看出了合欢的茫然,笑着解释,“你不是本地人吧,他们在说什么时候到地方。”
合欢点了点头,然后短发女孩趁着车停好,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她嚷了一嗓子,“胡叔叔,我们下去一会儿伸伸手脚,坐车里难受。”
司机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云桥丫头吗,想下去就下去吧,不过别跑远马上上车。”
合欢喝了一口水,然后叫云桥的女孩问她,“下去缓一会吧,晕车最难受了!”
两人并排坐在前面的座位很方便下车,合欢跟在云桥后面,看见她扒着门框,跟司机说话。
“胡叔叔,你怎么又不走高速,晃死人了。”
“晃一会儿就到家了,听你家人说,你去打暑假工了,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我能不回答吗?”云桥脸上憋了一口气,然后眼神撇了一眼合欢的方向。
司机笑了笑,“你成年了吗?去打暑假工人家也不要喽。”
云桥撇撇嘴说,“成年了,我妈生病了,我回去看她!”
车上下车的人从车身下面拉出了行李,有几个人在外面吸烟,烟吸到一半还没灭,司机嚷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上车了,上车了,吸烟的别把烟带车里,再晚点到不了家了!”
合欢看着他们把还没吸完的烟使劲地抿了一嘴,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吞进去,然后把烟头扔在了地上,踩进泥里。
云桥又跟司机说了些什么,然后等合欢上车才跟在她后面回座位。
车子开始启动,合欢胃里舒服了一些,云桥又继续撇了她一眼,眼睛黑亮,“怎么样,舒服了没?”
合欢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云桥张了张嘴,开口道,“小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合欢有些诧异,然后抬了眼睛回道,“谢谢,你也是!”
云桥很健谈,她看合欢不排斥,继续说,“我家是林县的,胡叔叔是我们那的,他认识我爸爸,你要去哪啊?”
合欢握了握手机,然后说,“去县医院找人。”
云桥眼睛亮晶晶的,接上她的话,“我也要去县医院,刚好可以顺路。”
合欢没有回答,点了点头,坐上这辆车的目的地都是林县,她们顺路也不巧合。
一路上合欢没有再说话,偶尔睁开眼看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车子驶进了城区的大马路,车上的人哗然一片,总算到了目的地。
云桥在旁边伸了伸懒腰,看了一眼清醒过来的合欢,“你到哪里下车?”
合欢听到她在和自己说话,回了一声,“我到车站。”
云桥哦了一声,然后又继我不从车站下,我家人来接我,我从前面的路口就下去了,我叫顾云桥,有缘再见了。”
合欢笑了笑,她们是挺有缘的,大家都姓顾。
顾云桥很快下车,合欢看见一个男人骑着代步车在路口吸烟,然后顾云桥走到他跟前,他才木讷地从车上下来。
林县交通布局不是很合理,晚上八点车仍旧在堵着,合欢在车里坐着难受,很快跟着一行人下了车,她随身带着的行李提前让陆一鸣带走了,她只背了个包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平常的洗漱用品,不像车里的其他人拖着行李箱。
车子一停就有很多拉客的司机蜂拥而至,合欢躲过了人群,然后何云归的电话打了过来,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接通。
何云归问她,“休息了吗?”
合欢看了看周围,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回道,“还没,你在做什么?”
何云归那边顿了顿,他很想说自己在想她,但是话在喉咙里卡了半天,他说,“在整理资料刚停下来。”
合欢笑,声音故作轻松道,“时间还很长呢,工作不要那么激进,记得想我。”
何云归沉默了一下,倒显得有些矫情了,于是跟着她的话很快回道:“在想你!”
合欢愣了一下,很快又回了一句,“那就好!”
两人正说话,合欢被一男人拦住,喊了一声,“姑娘,住宿不,给你便宜?”
何云归听到问了一句,“你在哪?”
合欢朝说话的男人摆了摆手,回何云归,“没事,我一个人出来转转,有人问路。”
说话的男人是林县本地口音,何云归有些疑惑,合欢又继续说,“我快到家了,你早点休息吧!”
合欢挂了电话,她害怕何云归太聪明,一下就猜到她不在水云镇。
这次来林县,陆一鸣让耿浩东联系了杜涛的侄女杜晓芝,她因为此次曝光正躲在老家休息,不敢出现。
耿浩东说,律师给她发了律师函,她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听说合欢要了解情况可以帮她,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才同意见面。
杜晓芝是杜涛的侄女,也是南大新闻系毕业,比合欢大了两届,合欢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她戴着墨镜打了一把遮阳伞,个字不是很高,很利索的短发,合欢对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很精明,但是身上带着股狠劲。
她看见合欢第一眼就愣了一下,随即便表情淡淡的,两人在一家快餐店里见面,合欢给她点了杯果汁,她没有喝,一直在问,“你和何云归是什么关系?”
她看起来很警惕,合欢沉了沉气,反问她,“你认识何云归医生吗?”
杜晓芝沉默了三秒钟点了点头,肯定道,“他是我大伯的主治医生,我大伯去复诊的时候在他门诊里人没了。”
她仍旧想试图辩解,说她自以为的真相。
合欢说,“杜涛患者在治病期间,私自离开医院换了医生,不存在复诊一说,并且中间很久才又回去挂何云归大夫的门诊。”
杜晓芝抬头看着合欢的眼睛,有些恍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确实是在他门诊里没的!”
“我想要杜涛在转院时,医院的身体检查报告。”
杜晓芝迟疑了一下,面前的人全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目的很明确,一直在引导她说话。她看过杜涛从A市转院回来与杜涛在县医院检查的报告单,她让学医的朋友看过这两张对比,在A市治疗期间他的身体各项指标都有非常明显的好转,长年基础病糖尿病的指数都有下降,县医院的医生看过单子后,建议他们还去找以前的医生。
不过杜涛嫌来回折腾,又感觉自己身体还能扛下去,于是耽误了半年,他的身体病情加重才又回去挂何云归的门诊。
“这个我不确定你的目的,我不能给你。”
“网上的舆论你也知道,我没什么目的,只是想让你澄清何云归的清白,患者杜涛并不是因为,被何云归治疗才病情加重,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合欢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杜晓芝有些生怯,她想问什么,不过没有开口,只叹了一口气。
“我…今天有事,回头再说吧!”
杜晓芝知道自己在这里话语上占不到上风,她抬头继续看了一眼合欢洞察力的眼睛,心里打开个冷颤。
合欢放在腿上的手指紧了紧,她脸上依然很平静,只是越看眼前的人只发觉她越慌,最后站起来要走的时候,杜晓芝的遮阳伞落了下来。
合欢没有拦她,然后淡然地捡起了旁边的伞,走到门口喊了一声,“你东西落了!”
杜晓芝听到后面的声音脊背僵了一下,然后回头看到合欢举起来的遮阳伞,她松了一口气开始往回走。
合欢看着她拐回来,然后接过遮阳伞说了一声,“谢谢。”
合欢突然有些颓然,沉沉地呼了一口气,“我方才加了一下你的微信,你看到通过一下吧!”
杜晓芝又抬头看了一眼合欢,点了点头,“会的。”
七月中旬,太阳火辣辣的,中午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在路上一点阴凉地也没有,合欢心里却有些发冷,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
倘若事情真得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应该早就办到了才对,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本来就是一件不能办到的事,她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如果事情解决了固然是好事,如果像今天这样一筹莫展,只是让何云归再增加一份失望,而她显得愚蠢而又天真。
到了宾馆已经是下午三点半,陆一鸣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水云镇,问她事情解决的怎么样,明天能不能过去。
合欢看了一眼杜晓芝的信息栏,以及向自己开放的一道横杠的朋友圈,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然后把包里存放杜涛的病历拿了出来,决定去医院碰碰运气。
四点半她到达县城医院,然后混到人群找到杜涛可能会挂的门诊,说实话她也不知道是哪个医生,只能去碰碰运气。
下午坐诊的心血管内科的医生有个叫董永华的中年医生,合欢挂了他的门诊,大概半个小时两人就见了面。
合欢进去董永华正低头看病历,一个两鬓斑白有些消瘦却长的很面善的医生,旁边的助诊医生抬头看了一眼合欢,他才抬头放下手中的笔。
合欢也不卖关子拿出杜涛的病历问,“董医生,今天我过来是想了解一下这个病人当时在您这里的治疗情况。”
助诊医生瞄了一眼病历,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董永华开口,“这个病人…我有点印象,他情况良好啊!”
助诊医生咳嗽了一声,然后小声说,“董医生,杜涛应该医疗事故去世了,我上次给您看过他的新闻。”
董永华想到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合欢,然后开口,“哦,我想起来了,您是他什么人?”
合欢心虚了一下,无奈地笑笑,“我不是他什么人,就是想了解一下他的情况,听说他当时在您这里看病时,给开过检查单,我想知道他当时什么情况。”
董永华开口,“哦,他当时从省医院转过来,我看他稍后的病历,有非常明显的好转,建议他还找以前的医生后续治疗了,不知道他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说完还惋惜了一下,问旁边的医助,“他当时说那个医生叫什么来着,我让他介绍一下回头去请教。”
医助回答,“何云归。”
董永华想到了什么,“对对,何大夫,杜涛的家属说找他看病不仅钱少病也治得好。”
两人大概交流了四五分钟,董永华突然又想到什么,“最近在网上刷到过何大夫,他怎么了?”
董永华有些记忆混乱,医助又回答,“网上就是说何大夫当初治疗杜涛用药不当病情加重,才导致患者去世的。”
董永华哈了一口气,拍了一下桌子,“胡说!”
医助没有再吭声,合欢看着后面门框里正在排队的患者,有些不好意思,“董医生,很高兴见到您,不打扰您看诊,我在外面等您下班。”
合欢说完点了点头,就关门走了出去,董永华看着她走出去的背影半响没有反应过来。
合欢发现事情有了转机,她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了熟人。
顾云桥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她,她一抬头就看见她往这边跑,“姐姐,你果然来医院了。”
合欢看见她也礼貌地笑了笑,顾云桥手里正拿着检查单,看到合欢看过去的目光解释道,“心脏方面的病,不是传染病哈。”
“怎么样,好些了吗?”合欢点点头,问了她一声。
顾云桥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要住院观察。”
合欢看她急促地看了一眼电梯住院楼的方向,提醒了她一声,“你有事那就先去忙吧!”
顾云桥裂开嘴笑,然后答了一声什么,就钻进了人群,合欢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半,董永华才关门走了出来,然后迎面撞上合欢热切的目光。
董永华不明所以地笑笑,实在不明白这个女生不来看病,来找他什么目的,不过仍旧走了过去。
合欢站了起来,董永华开口,“你和杜涛是什么关系,你来找我是有其他事,我记得杜涛来找我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董医生,您记忆力真好,那么久的人还记得。”合欢夸了一句,等他说下一句话。
“不是我记忆力好,是他的案例特殊,当时在我们科室还展开了一场辩论呢!”董永华想到什么笑了笑,又问,“哎,您找我有什么事?”
合欢顿了顿,“是这样,我是何云归大夫的家属,杜涛的事情他是无辜的,网上关于医疗事故到处传的很凶,何大夫需要一个权威的人或者真实的证据来澄清,不是因为他用药事故导致患者生命问题。”
听到这里,董永华表情严肃了起来,一想到刚才自己说了那么多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录音,这件事缘由他也不是很清楚,毕竟过了那么久。
但是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合欢,想到了什么,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不远处的报时器,继续开口,“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了解清楚再联系您,关于杜涛这是病人**我们没有权限告知,你们自己去联系。”
合欢很快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纸张,然后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以及姓名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