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食肆[美食] 第7章 人日篇：登高宴

姜糖最近发自内心的觉得她开始爱上这份工作了，虽然入职考核受到了惊吓，但适应之后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带薪围观历史名人、包吃包住还能听志怪八卦，这不是打工，这是沉浸式大唐体验。

初四接灶神后，便迎来了初五送五穷，扫穷鬼。

姜糖跟着阿赤满店打扫，从一间包厢梁上扫出一窝灰扑扑的耳报神，李渔说这是一种专听闲话的小精怪，它们被李渔用扇子赶着，哭唧唧地钻进了瑶掌柜准备好的破草船。

众人放船送穷，把草船放到食肆后的溪流里。瑶掌柜弹指点燃船头的苍术束，烟雾中隐约有细小声音欢呼：“走喽！去隔壁县找新耳朵！”

然而休憩与迎新的快乐时光总是短暂的。正月初七人日到了，有长安城的达官贵人定了岁时食肆的席面，说要送去曲江紫云楼作登高宴。这是人日传统的重要娱乐活动之一，食肆众人又打起精神认真工作。

晋人董勋《问礼俗》说:“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正旦画鸡于门，七日贴人于帐。”

如董勋所说，人日要在床帐上贴人的形状。《荆楚岁时记》则记载为剪五色绸为人形，或雕刻金属薄片成人形贴在屏风上，也有戴在鬓角上的。剪制的人形又称作“人胜”。

唐人李商隐《人日即事》诗谓:“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

长安城在破晓的寒意中苏醒，檐下垂着剔透的冰凌。姜糖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她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看瑶掌柜将新剪的人胜分与众人。

“戴上。”瑶掌柜将一枚丝帛人胜放在姜糖手心，“今日登高禳灾，小心寒气侵体。”

分完人胜，瑶掌柜有条不紊的指挥伙计将食盒装入马车。七宝羹用厚棉裹着的铜铫子装着，粉荔枝与面茧置于暖笼中，新酿的美酒则灌入锡壶，以保温热。

李渔裹着貂裘踱来，今日登高宴他也被文友邀请做客，于是执意要蹭食肆的马车：“今日登高宴……阿嚏！……少不得要斗诗！”

话音未落，一阵寒风卷着雪沫扑来，呛得他赶紧住了口。

马车碾过结冰的街道，辘辘声格外清脆。

坊间已有零星百姓出行，皆裹厚袄、佩彩胜，小儿们举着纸糊的人鸡，呵着白气追逐嬉闹，小脸冻得通红。

曲江池畔，寒梅映雪。

今日之宴设于紫云楼高阁，四下锦帷垂落，内置铜兽炭盆，暖意融融。

外是冰封的曲江池面，雪絮纷飞美不胜收。

官员文人依席而坐，波斯毯上的歌姬舞袖翩翩。

姜糖跪坐瑶掌柜身侧布菜，她偷瞄食案上陈列满满的席面美食，都是食肆大厨们今日早早做好的，实在太香了！

镂金鸡子雕得极精细，牡丹缠枝纹活灵活现；驼蹄羹用暖鼎煨着，鲜香与热气只盼着掀开的那一瞬间。

旁边石鏊子已经烧上了，鹿肉片得薄如蝉翼，红白相间，吃时需现场炙烤，那滋啦作响的动静儿最是诱人。

食肆的拿手点心也备得巧，一碟碟面茧做得玲珑可爱，里头包着不同的馅料，据说吃着能卜官运前程。粉荔枝在蒸笼里温着，糯米裹着甜馅，做得跟真荔枝一样喜人。

驱邪祈福的椒柏酒香气清冽，长安西市最负盛名的西市腔醇厚绵长，都在热水里温着，保证入口暖身又暖心。

李渔正与文友斗诗，忽然瞥见窗外来人，于是用手一指：“快看！宫中赐彩缕人胜了！”

但有宦官众星捧月，捧金盘踏雪而来，盘中御赐人胜缀满珍珠，在雪光中耀目生辉。宴席的主办人顿觉面上生光，众人皆起身望阙谢恩。

宴会众人酣饮过半，姜糖起身替瑶掌柜忙碌，走近邻座老者时，听见他们在讨论长安城近日的坊间传闻。

邻座老者叹息了一声：“……唉，说是姑获鸟又出没了，专叼孩儿！怀德坊刘家小子，昨夜就这么没了！”旁边另一人压低声音道：“岂止！我表兄在金吾卫当值，说城里最近丢失的小孩有这个数……”

姜糖捧着食盒站在一旁，听得入神，眉头蹙起。

奶奶讲过这种故事，古时相传姑获鸟是一种喜欢攫取人家的小孩去抚养的怪物，是产死者所化，会在人日出没。

姑获鸟畏犬吠，所以每逢人日夜里，家家户户都会敲击床铺和房门、揪起狗耳朵让它叫唤，“以犬吠禳之”，以保护家中儿童安全。

难道姑获鸟真的存在？姜糖想得出神。

就在这时，阁外忽起骚动，打破了宴会的雅致气氛，惊得席上的歌姬们舞袖也停了下来。

向外望去，外面原本三三两两的登高人群已逐渐聚集，一个华服妇人正萎顿在地嚎啕大哭：“我的孩子！姑获鸟摄人矣！”

众人面面相觑，宴会是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于是结伴到楼下查看。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撞碎喧闹，只见一队正在办案的金吾卫正巧从远处纵马驰来。

直到近前，为首者蓦地勒缰，骏马前蹄立起踏碎残雪，喷出的白气混着霜雾。

马背上，那人身形稳如磐石，玄漆明光铠在晦暗天光下流转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墨色貂毛大氅随风猎猎翻飞，宛若垂天之云。

咦！竟然是初一那天在西市酒坊被她溅了一身酒的那位金吾卫领队，那天没敢细看，竟然长得这么惊艳。姜糖悄悄缩回瑶掌柜身后，生怕对方看见她又想起那日的狼狈，找她秋后算账。

“惊扰诸位！”金吾卫副手下马抱拳致意，“金吾卫办案。近日城中多有幼童走失，诸位若见可疑之人——”

副手话音未落，那华服妇人突然在丫鬟怀中哭嚎得更凶。于是围观的好心人解释道：“这位夫人携幼子人日登高，一转身孩子就不见了，四周空旷无人，怕是被姑获鸟摄走了！”

围观者纷纷倒吸冷气，领队面色却无半分动摇。

他忽然打马转圜，马蹄踏过雪泥，鞍鞯间横刀与铜骨朵相撞铿然。半晌忽定，目光落在了东南角枯树林方向。

“追。”

玄甲骑队如离弦箭射向东南，雪尘飞扬间大氅猎猎如鹰翼。姜糖也忍不住吸了口冷气，真帅啊，这真刀真枪的金吾卫果然一身煞气，远比现代影视剧里演的有气势得多了。

众人引颈期盼，没过多久，金吾卫折返了回来。只见领队怀里多了一个啼哭的孩儿，华服夫人一声声唤着“我的儿”顶着哭肿的桃子泪眼扑了上去。

副手朗声道：“诸位莫慌！不过是小儿追纸鸢迷路，雪迷了眼，误入了那枯树林里。”

原是乌龙一场，人群里揣揣不安的气氛也逐渐放松下来了。那领队最后扫一眼人群，目光似无意掠过食肆众人，打马离开了。

闹了这样一遭，众人兴致散了，申时初便移至江畔行禊饮礼。百姓们也挤在冰封的岸边，象征性地洒酒禳灾，呵着白气匆匆祝祷后便四散归家。

曲江宴散，鹅毛大雪已织就一张铺天盖地的白幕。

食肆那辆看似朴素的马车驶入雪中，却稳得惊人。厢内大如安车，事物一应俱全，黄杨木矮几上杯盏中的茶水只漾着极细微的涟漪，如置平地。

看到众人氛围发闷，瑶掌柜笑着推开桌面案板，露出一个精巧的铜制凹槽。一口扁平的广口铜锅被稳稳托出，瑶掌柜将车内的炭火盆放在锅下，又将炭火吹红，散发着令人心安的热力。

姜糖的心怦然一动，简直不敢相信，瑶掌柜这是准备要涮火锅了吗？！

“天寒地冻，正好暖暖身子。”瑶掌柜说着，又利落地从身边的柜子里取出数个食盒。

汤底是早已熬煮好的醇厚鸡汤，呈乳白色，面上浮着几颗红枸杞和几枚珍贵香料，此刻被炭火一逼，鲜香伴随着咕嘟声弥漫开来，瞬间在车内掀起了一层温暖的白雾。

食材更是琳琅满目。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肋脔在盘中叠出朵朵花儿；河鲜鳜鱼肉剁茸酿入孔洞饱满的雪藕片中，白润诱人。

小扁筐还有金边儿白菜心、冰窖存下的青菜、雕成玉兰的萝卜。最后是一盘银丝挂面，细如发丝，盘成一个个小团，只需在汤里一涮即熟。

每人分到一盏蘸料碟，里面是调配好的豉汁、麻酱、韭花等。李渔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箸羊肉，在滚汤中三涮两涮，肉片瞬间蜷曲变白，蘸上浓稠的麻酱送入口中，烫得他直呵气，却满脸享受：“妙！妙极！这风雪天里，神仙也不换！”

姜糖挨个尝尝，最爱雪藕藏鱼。藕片清脆鱼茸鲜滑，在清淡的鸡汤里涮过，更能品出其本味的清甜。

瑶掌柜吃得斯文，只慢条斯理地烫着青菜，顺便照看那盘银丝面。时机恰到好处地放入锅中，片刻便捞起分入各人碗中，面条吸饱了汤汁的精华，柔滑鲜香。

最后，瑶掌柜又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端出一盘烤得酥脆的薄饼，里面卷着切丝的炙鹿肉、脆生的瓜条和清甜的梨丝，饼皮上刷了层薄薄的蜂蜜，撒着芝麻，每一口都兼具脆、嫩、甜、咸。

车外是风雪呼啸的长安，车内却暖意融融，鲜香四溢。大家围炉而坐，享受着这移动的盛宴，偶尔交谈几句，更多的是品味美食的满足和静谧。

姜糖捧着碗，喝着热汤，心里忍不住开始去忧虑那些丢失的孩子们此刻究竟在哪里，这么冷的天恐怕连喝碗热水都是奢望了。

归途暮雪虽急，经过了朱雀大街，此时马车已缓缓向食肆驶去。车厢里，瑶掌柜一眼看出了姜糖的走神。瑶掌柜摸了摸帘子上贴的剪纸公鸡又叹了口气道：“人日贴人胜，不单为祈福。亦盼人丁兴旺，幼雏得佑。”

阿赤嘴里咬着薄饼含糊道：“长安最近可不太平！丢小孩的太多，都传是……”话未说完，就被瑶掌柜用筷子轻轻打了下脑袋。

“莫要危言耸听。”瑶掌柜虽是呵斥，眼中却带着忧色。

姜糖挑开帘子，见沿街的金吾卫已经开始增设岗哨，看来长安城里有关姑获鸟的流言终究四起了。

《荆楚岁时记》说:“人日夜多鬼鸟过，人家槌床打户，捩狗耳，灭灯烛以禳之。”这种令家家户户敲击床铺和房门、揪起狗耳朵使它叫唤、熄灭灯火蜡烛来驱逐的怪鸟，便是姑获鸟。

郭璞在所著《玄中记》中言：此鸟名姑获，一名天地女，一名隐飞鸟，又名夜行游女。喜欢攫取人家的小孩去抚养，世人称之为鬼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