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日上三竿,姜糖还在员工宿舍里沉沉地睡着。
“吱呀——”
姜糖的房门被大狸猫用脑袋顶开一道缝。脖子上挂着食盒稳稳地走进来。
大狸猫的尾巴尖扫过地上乱七八糟的鞋袜,随即嫌弃的翘了起来。
靴子是姜糖陷入昏睡前胡乱踢掉的,靴底还沾着驱煞时在酒窖里沾上的稻草。
它跳上床榻,把食盒放在姜糖床沿儿,然后矜持地端坐一旁。
“……两天三夜了,还没醒?”阿赤的头从门缝里探进来,看了看床榻上那团鼓包,“阿姜是不是被岁煞……”
“嘘!”门缝外,瑶掌柜的手从阿赤身后伸了进来,一边扒拉着阿赤的头禁止他直视女孩子的香闺,一边压低声音说:“司历初醒时最易招阴物,你不要在这里……”
话音未落,床帐里突然传来闷闷的声音:“……头好痛……”
姜糖从被窝里伸出的手上,被司历尺饮过血的伤口结痂正在渐渐褪色。
“只是头疼吗?看来状态不错。”瑶掌柜对姜糖初次使用司历尺的后遗症程度之轻表示满意,放心地拉着阿赤离开了。
姜糖坐起身,只觉得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抗议。
大狸猫有点不耐烦,用爪子推了推床边的食盒。
“谢谢你,真是贴心的宝!”姜糖抓了抓大狸猫的下巴夸奖,并及时打开了食盒。
里面温着一碗杏仁酪,旁边压着一张字条:
“休沐日,自便。——瑶掌柜”
姜糖舀了一勺,杏仁与奶的甜香里不知道为什么掺着薄荷的清凉味道,温暖从胃里漫到四肢,人立刻清醒了。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姜糖掌心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把杏仁酪放下,盯着手上已经淡去的红痕,突然发现皮肤下隐约有金线流动,像是有谁把星星缝进了她的血管。
“怪事……太多了,不差这一件。”她嘟囔着推开房门。
来到大堂里,姜糖发现只剩三两食客,李渔仍在其列。但那队曾喧闹豪饮的粟特商人早已不见踪影。听李渔摇着扇子说,他们初二清早就退了房,连预付的房钱都没要。
“说是怕受同族安禄山的牵连。”他嗤笑一声,扇骨轻敲桌子,“也不想想,真要抓胡商问罪,长安西市早该空了一半。”
姜糖望向他们常坐的角落。那胡商首领总爱戴着绿松石戒指,昨日还在这儿闪着湖水般的光泽。如今案几上已经收拾干净,阳光透过格窗落在桌面,连指印都不剩了。
但是,桌下还有东西。
姜糖走过去,捡起一枚铁质的商徽。
有点眼熟,像是从昨日她碰掉的那卷粟特商人的羊皮地图上面掉下来的。
姜糖把玩两下,便放进了柜台后面的失物与杂物盒里。
“发红包啦!”食肆员工们突然欢呼,姜糖看过去,瑶掌柜正在给大家发着什么,同时也抛给了姜糖。
姜糖接住仔细一看,是一枚开元通宝,钱孔穿着红绳。
“压胜钱,能挡一次岁煞。比你的却鬼丸差一些,送人也行。”瑶掌柜解释道。
姜糖眼下没有可以转送的人,于是仔细地收进口袋里了。
今天已经是在食肆上班的第四天。三天实习,竟然有两天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瑶掌柜宣布要延长她的实习期,但姜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准备找点活帮忙。
她看了看柜台后面那间上锁的账房,来的那天阿赤就告诉她账房里面没有人,只有一只会作响的红木匣子。
红木匣子的“咔嗒”声今天格外清晰。她犹豫了一下,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里面传来拨算珠的声响,还有……翻书页的声音?
“没关系,想看就进去。”
瑶掌柜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惊得姜糖差点撞上门框。对方手里端着越窑茶盏,热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不过里头那位脾气可不太好。”
“里、里头是?”
“账本精。”瑶掌柜唇角微扬,“这位入职前就已经疯了,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去招惹。”
茶雾散尽,瑶掌柜把茶盏留在柜台上,杯底沉着片桃叶。瑶掌柜看穿了她的想法,于是随意地说:“今日初四接灶,阿姜要是感兴趣,就到后厨一起来吧?”
“至于为什么接灶是在下午呢?”
“因为灶君记性差。”瑶掌柜哼笑一声,“他总忘了自己吃过谁家的糖瓜,得提前接回来重新喂一遍。”
她唇角一抹笑,姜糖后背莫名发凉。
民间传说中的灶君,是一位非常独特、重要且“接地气”的神明。
奶奶说过,灶君常年驻留在每家每户的厨房里,是一家之守护神,保佑全家饮食充足、厨房安宁、免于火灾。
同时灶君也在观察和记录这一家人的善恶之事,每年腊月二十三或二十四,灶君要上天庭,向天君汇报这家人一年的所作所为。
正因为灶君“打小报告”的职责,为了让灶君“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人们会用糖瓜、年糕等又甜又黏的食物来祭祀灶君。
目的是粘住他的嘴,让他张不开嘴说坏话;或者让他嘴甜,在天君面前多多美言。人们还会敬上酒,特别是用酒涂在灶君画像的嘴上,寓意让他“醉饱”,晕乎乎地就不说坏话了。
最后,将旧的灶君神像揭下来,与纸马、草料等一起焚烧,象征着送他骑马上天。
等到接灶的日子,人们再贴上新的灶君神像,表示迎接他“汇报工作”归来,新的一年继续保佑家庭。
奶奶做的灶糖总是酥脆香甜,可惜再也是吃不到了。
姜糖黯淡了片刻,回过神来,到厨房帮忙。她看见阿赤和几个伙计正往灶台上摆供品,手中捧着琉璃盏,里头游动着几条……会发光的灶糖?
厨房里弥漫着蜜糖与酒香混合的古怪气味。瑶掌柜着手调整供品位置——那碟看起来很是不凡的灶糖正在盘子里缓慢游动,时不时撞到旁边的蜜饯。
“时辰到。”一切准备好,瑶掌柜示意姜糖走上前来,代替食肆念灶疏、接灶君。
“灶君耳背,得大声念。”瑶掌柜递过一张灶疏,姜糖左看右看,没有人打算取而代之,只好接过来,对着灶疏结结巴巴地读出来:“……伏愿……呃,降祥云而醉饱?”
话音刚落,灶台发出清脆的声响:咚、咚、咚。
灶台突然“轰”地窜起三尺高的青色火焰。青烟从灶眼涌出,凝成个骑纸马的红脸老头。
“唉?是岁时食肆,怎么到这里来了。”灶君四周望了一眼,有些迟疑。但最终目光又落回在那碟子会游动的发光灶糖上。
“这么大的阵仗?又在打本君的主意。”
灶君的酒糟鼻抽了抽,思考了片刻,眼神又在姜糖身上转了转:“这个小丫头,有司历的味道,不过还嫩得很。”
“有趣。”灶君吃了灶糖,打了个酒嗝,纸马前蹄踏碎了一个茶盏,“今年这顿接灶酒老夫不白喝,你们安心吧!”
灶君从纸马上费力地弯下腰,在灶眼里使劲掏了掏,青烟将散时忽然回身,手中多了一卷功德簿,塞给了姜糖。
“司历丫头,替本君去城南永平坊第三户走一遭罢。那家灶火从除夕熄到今日,却依旧能在府门外施粥,十分蹊跷。”
姜糖隐约觉得自己今日怕不是又要被迫突破上限了,司历身份她尚未能适应,怎么突然就要去帮灶君查案了?能拒绝吗?
但是瑶掌柜和李渔都没有开口,只是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姜糖硬着头皮,只好从灶君手中接过功德薄,一步三回头的走出食肆。令她舒口气的是阿赤跟了上来。
还好,不然她这个现代人恐怕是要在长安城里迷路了。
阿赤带着姜糖循址寻去,发现这“城南永平坊第三户”竟是官员的宅邸。想从正门进入是不可能了,只会被家丁打出去。
转了一圈,二人绕到了宅邸的侧面。
“阿赤,你带上我的话,咱们翻墙进去应该不会太难吧?”姜糖摩拳擦掌,准备施展一番。
阿赤觉得很好笑,他拉住姜糖的手,轻轻一纵跳,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宅邸的后院。
既然和灶君有关,那便从厨房查起。二人潜入厨房时,果然见灶台冷清。
雕梁画栋的厨房,灶台积灰,空无一人,案上摆满没能烹饪的烤乳猪、蒸鲥鱼等备菜。寒冬腊月虽然温度极低,但半料理过的食材也已避免不了得呈现**发臭之象,看得出来已经放了很久,甚是古怪。
“灶君说他家灶台从除夕就熄火到了今天,难道这是没做成的年夜饭吗?”姜糖捏着鼻子皱眉,半点儿没有头绪。
“我们看看功德簿吧,看看灶君给他家记了什么善恶之事。”阿赤提议道。
姜糖试着打开那卷功德簿,但此刻的功德薄冰凉如玉,浑然一体,分毫不能展开。
灶君给了功德簿却打不开,答案看不见,姜糖只好和阿赤一起出去找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