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进一日,风沙更重了,队伍沿着地图指引艰难前行。姜糖脚下一绊,险些栽倒在碎石上。
“小心!”
他的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肘弯。热量和力度透过衣料传来,使得她微微有些不自在。
“这路确实有点滑。”他自然地松开手。
姜糖轻声道谢,目光掠过他好看的侧脸,有些疑惑。总觉得二狗的态度变得不太一样了,最近让她感觉似乎有些地位颠倒,自己倒成了被照顾的那一个。
午间歇脚时,他在远处咬着手里那点干粮,时不时地看看她。姜糖打开商队分给自己的干粮袋,忍不住笑了。她在那些粗粝难以下咽的干粮里,发现一条牛肉干,不用猜也是二狗偷偷塞进来的。
“你正在长身体呢。”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啃着手里所剩无几的干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谁?咱俩谁才在长身体?姜糖捏着那块格外厚实的肉干,坏笑着掰下一小条,递到他嘴边:“太多了,我吃不完。”
他怔怔地张嘴接过,走神间不小心咬住了她的指尖。两人同时僵住,姜糖抽出手猛地抽打了一下他的头,睁大眼睛瞪了他一下。
两人各自别过头去,姜糖心里懊悔极了,她只觉得自己刚才那个动作和眼神虽是不经意,但简直就像风情摇曳的胡蜜娘翻版,怎么回事!自己这头老牛怎么能吃嫩草。
这人则没有作声,只是咀嚼的动作放得异常缓慢,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好难猜啊。
夜深了,篝火噼啪作响。他抱着长枪在火堆旁值哨,看到一点一点悄不做声挪到此处取暖的姜糖,他忍着笑意用靴尖拨弄柴火:“这边暖和,你来坐。”
姜糖在他腾出的位置坐下,暖意立刻驱散了夜寒。跳跃的火光里,她能看清他的侧脸,还有随着吞咽微微滑动的喉结。
哇,这脸、这身材、这荷尔蒙。真好看啊,这可得了,自己捡的人质量就是高。
“你头发上沾了草屑。”他明明没有看向她,却突然转身,把姜糖欣赏美色的眼神抓了个正着,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若无其事,用手指拂过她的发梢。
距离太近了,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夜色与尘土的气息。
他的目光在她唇畔停留了一瞬,又移开。指节擦过她的耳尖,像蝴蝶掠过花瓣。
“好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见姜糖只顾低头拨弄着裙角的褶皱。二狗又从怀里掏出一只草编的蚱蜢:“路上随手编的,送你。”
那只蚱蜢躺在他的掌心,编得精致又笨拙。姜糖接过来,感觉心跳开始蔓延,逐渐如同擂鼓。
守夜人的胡歌声还在远处飘荡,篝火将两个摇曳的影子投在岩壁上,仿佛融为一体。
……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二狗告诉姜糖,他是受白虹义从所托,潜伏在商队中搜集史延陀罪证的。
“白虹义从?”姜糖有些困惑。
通过二狗的简短解释,姜糖理解了所谓“白虹”指白虹贯日,是象征正义的天象,“义从”指代自愿追随正义事业,这是一支成分复杂的边境民间志愿武装。白虹义从号称“御寇于境,护民于野”,认为让每一个大唐子民免于外虏的苦难,才是真正的忠君爱国。二狗的师父、那位野生军事大佬、陇右退伍府兵正是其中一员。
二狗应托,是为了在从军前报恩。
队伍里有义从的内应,本计划在商队到达下一个据点前与外部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可人算不如天算,史延陀的精明与狠辣远超他们想象,在姜糖出现之前,计划就已经泄露。
他只能不动声色继续潜伏在商队里,等待白虹义从的后续计划。再然后,就是那日姜糖的自投罗网了。
听到这里姜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似乎,自始自终,二狗也没有问过她当年上元节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如今又为什么会在陇右突然出现。
又一个黄昏,商队即将抵达一处小型戍堡。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壮烈的橘红。一座土黄色的戍堡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
“诸位弟兄辛苦!”史延陀勒住马,声音洪亮地回荡在暂时停驻的商队中。
“前头就是‘狼嚎戍’,咱们今夜在此休整。入堡前,老规矩,都把各自的货筐打开,咱们再查验一遍,免得有什么疏漏,惹得戍军老爷们不快。”
队伍里响起一阵松懈的吆喝和货筐落地的闷响。连续多日的跋涉,让所有人都对即将到来的安稳一夜充满期待。
姜糖正从水囊里小口喝水,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侧前方的二狗。他正利落地翻身下马,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微微眯起,扫过史延陀以及他身边那几个不知何时已悄然挪动位置的心腹。
“兄弟,”史延陀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踱步过来,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你这件皮袄看着有些特别,打开也让大伙儿开开眼?”
二狗面无表情,声音平静无波:“头儿说笑了,就是寻常皮货。”
“是吗?”史延陀嘴角扯出一个冷硬的弧度,猛地提高了音量,“可我怎觉得你怀里揣着的,怕是比貂皮狐裘更要紧的东西。比如,‘白虹’的来信?”
“什么?”
“白虹的内应?”
队伍里顿时一片哗然,护卫和胡商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史延陀根本不给辩解的机会,厉喝一声:“动手!”
二狗眼神瞬间变得冰冷,短刀在手中翻飞,格开从侧面劈来的一记马刀,顺势一个凶狠的肘击撞在那名偷袭者的胸口,骨头碎裂的闷响令人牙酸。
他武艺确实精进惊人,身形在有限的空地上腾挪闪避,出手狠辣果决,转眼间又放倒两人。
但史延陀显然蓄谋已久,又有四五个好手加入战团,他们并不急于近身搏命,而是利用绊马索和挥舞的套索不断骚扰、限制他的活动空间。
史延陀身后三名亲信看准时机暴起,其中两人手腕一抖,两道黑影带着破空之声直奔二狗下盘,是带着金属倒钩的绊马索。
与此同时,另一人手臂猛扬,一张缀满铜钱般大小铁蒺藜的渔网,如同乌云盖顶般朝二狗罩下。
“后背!”姜糖见二狗后背受袭,想大声提醒,却立即被人制住。二狗避开绊马索,百忙之中瞥见她那边情况,不由得心神失守。
就是这片刻的停滞,决定了胜负。
那张渔网趁机彻底落下,铁蒺藜压在他的身上,网绳瞬间缠绕住他。护卫围了上来,数把雪亮的兵刃架上了他的脖颈,死死将他按压在地。
“捆结实了!”史延陀放下弓箭,走上前,“哪里来的野小子,倒是挺能打。”
二狗擦掉嘴边鲜血,懒得回应。史延陀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而吩咐手下,“把这他和这个女子都给我关进地窖。早晚要卖掉,省得再翻脸了。”
……
地窖的木门“砰”一声被甩上,只剩下从门缝透入的几缕微弱光线,空气里弥漫着霉烂草料的气息。
姜糖从短暂的眩晕中彻底清醒,第一个感觉是紧。她挣扎了一下,粗糙的绳子深陷进皮肉里,勒得生疼。
第二个感觉,是热。并非地窖本身的温度,而是来自紧贴着她身侧另一个人的体温。
二狗被捆得更紧,他嘴角破裂,暗红的血丝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别乱动。”他声音沙哑,带着打斗后的喘息和痛楚的抽气声,“牛筋绳,越挣扎越紧。”
然而地窖实在太小,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让两人不可避免地进行更密切的摩擦。他的肩胛骨蹭过她的上臂,他结实的大腿侧方紧贴着她的腿弯。
成年男性身上温热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血腥味,形成一个无形的、充满侵略性的圈,将姜糖牢牢包裹。
姜糖黑暗中,视觉几乎失效,其他感官便被无限放大。
姜糖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的脸颊几乎要贴上他的颈窝,努力侧开头,又看见他带着血丝的薄唇就近在眼前,喉结吞咽了一下。
“你……你的伤……”姜糖偏过头,想避开那过于灼热的气息。
“没事。”他闷哼一声,嗓音更低哑了。他努力向后仰头,想拉开距离,后脑勺却重重磕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声响让姜糖心头一揪。“你别再动了!”她急道,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他的头,却被绳索限制。挣扎几下后,又似乎发现了什么,姜糖不敢再动弹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似乎被一种更私密、更躁动的气息取代。一种混合了恐惧、疼痛、以及某种难以启齿的吸引力的味道。
“姜糖……”他忽然极轻地唤了她的名字,不像平日清越,而是带着一种被砂石磨过的低沉,在这密闭的空间里,直接撞进她耳膜深处。
“嗯?”她几乎是气音回应,抬起头。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有实质,沉沉地落在她的脸上,掠过她的眉眼,最终,定格在她的唇上。
实在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唇间呼出的温热湿气。
他那唇上的血珠,在微弱的光线下,仿佛某种诱人采撷的禁果,带着残酷的美感。
姜糖觉得自己的心跳快要停止了。
她指尖发冷,脸颊却烫得惊人。她应该害怕的,身处险境,身陷囹圄。
可此刻,充斥在她心间的,除了这些,还有一种更强烈的、让她无所适从的尴尬与异样。
为这近乎拥抱的禁锢,为他压抑却无所遁形的反应,也为她自己那莫名的、细微的战栗。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极轻微地、仿佛失控般,将额头抵上了她的额角。
相触的皮肤滚烫。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徒劳地试图分开。
姜糖再迟钝,也知道这几天下来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已经彻底的质变。
她脑子里无端地闪过大学室友总挂在嘴边的网络名句,“甜美而让人颤栗的暧昧是恋爱中最美味的部分”。
只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许多事都不那么要紧了。
为了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气氛,姜糖小声开口:“二狗。对不起,连累你了……”
“不关你事,白虹义从里有内鬼。”二狗的声音低沉,“所有人都低估了史延陀。”他顿了顿,似乎在黑暗中寻找她的眼睛,语气带着自责,“是我没保护好你。”
“你别这么说……”姜糖心里更难受了。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过了一会儿,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你……以后,可以不叫我二狗了。”
“嗯?”姜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有名字的。”他轻声说,语气低沉好听,“随我阿娘姓,贺兰。单名一个澜字,波澜的澜。”
贺——兰——澜——!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接连劈在姜糖的天灵盖上!
贺兰澜?!未来的左金吾卫郎将!长安城左街使!那个在未来对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态度的高冷军官?!
她猛地扭过头,即使在黑暗中,也试图看清身边这个少年的脸。天宝三年那个倔强瘦弱的二狗,这几年间迅速成长、让她心生悸动的少年,竟然……竟然就是贺兰澜本人?!
所以,她跨越时空的牵挂,阴差阳错的相遇,此刻困境中的相依……一切的相遇,竟然早在他年少时那个上元节雪夜就开始了。
信息量过大,冲击力过强。姜糖张大了嘴,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雷得外焦里嫩,神魂都在冒烟,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以……她隐约感觉,自己仿佛……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