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食肆[美食] 第25章 上元节：紫姑卜

姜糖终于感觉自己能够舒展，不再被束缚，阿那瑰和她的记忆也不再混淆。姜糖的灵台前所未有的清凉明朗，她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她活动关节，从跪姿缓缓站直了身体。

尽管衣衫褴褛，满身污秽，但挺直的脊梁和眼神，却让阿那瑰仿佛变了一个人。

“尔等假借习俗之名，行悖逆人伦之恶事。”姜糖压抑着心中想要离开这里直接杀掉那个负心人的冲动和愤怒，“此间苦楚，神明已鉴。恶业自有报，轮回终有期。”

她并指驱尺，指向那阴鸷的内侍和面露惊骇的崔夫人。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飞沙走石的异象。

但一股无形、浩荡、充满生机的力量以她为中心席卷开来。已是在紫姑卜的框架内，司历尺所能调动的大限度力量。

那内侍首当其冲，像被无形的烙铁烫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身上冒出缕缕黑烟，连滚带爬地后退，指着姜糖，尖声道：“妖……妖女！”随即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院子，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崔夫人和那些仆役，则感到一股源自心底的寒意和恐惧。

他们看不到具体异象，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胡女不再是可以随意欺凌的对象，她身上有一种让他们灵魂战栗的东西。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崔夫人色厉内荏地尖叫，下意识地后退。

姜糖没有理会她，她弯下腰，抱起因为惊吓和脱力而几乎晕厥的年幼二狗。

孩子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她目光冰冷地扫过在场每一个施暴者的脸，那些仆役在她的目光下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滚。”她只吐出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些仆役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散去。崔夫人也想跑，却腿软得挪不动步，惊恐地看着姜糖。

姜糖没有再看她，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感受着他的颤抖和依赖。

她动用司历之力，并非为了杀戮，是为了在这绝望的幻境中，开辟出一方净土，给怀中这个孩子，也给他记忆中那个饱受折磨的母亲，一个迟来的、象征性的交代。

幻境开始剧烈地波动，周围的景象如同褪色的画卷般开始模糊、消散。

崔夫人惊恐的脸、华丽的庭院、冰冷的石板……一切都开始瓦解。

在彻底脱离的前一瞬，姜糖低头，对怀里意识模糊的幼年二狗，用阿那瑰的声音，也是用自己的声音轻柔地说：

“别怕，孩子。娘会一直护着你。”

怀里的孩子听到了，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往她怀里更深地依偎过去。

……

“咳！咳咳咳！”

破旧的小屋里，姜糖和二狗几乎是同时猛地睁开眼睛，从幻境泥沼中挣脱出来，剧烈地咳嗽着，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姜糖终于回过神，发现自己依旧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一切好像她刚刚离开。

简陋的紫姑神神像还在，火塘也还燃着，遥远的地方还响着灯会的喧嚣。

幻境里的一个月竟然只是现实里的一瞬。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她浑身冰冷，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身体毫发无伤，但被虐待的痛楚和绝望感已经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幻境里这长达一个月的折磨，如同一次残酷的淬炼。紫姑神仿佛知晓她灵台有缺，是在尽其所能地、以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为她弥补上一点点，助她去适应这司历之职。

而旁边的二狗，他的情况更糟。

他蜷缩在地上，身体不正常的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眼泪和冷汗流了满脸。

他显然也经历了那场回溯。他不仅重温了母亲遭受的屈辱和虐待，更是再次经历了险些被送入虎口的极致恐惧。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几乎要将这个少年再次击垮。

但与真实经历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终点，母亲不再是带着他逃亡。是那个人，挺身而出，带给了他无尽安全感。

他抬起头，看向同样狼狈不堪的姜糖，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但，更多的是一种在无尽黑暗的漫长跋涉后，终于看到了一线刺眼曙光的震撼和悸动。

他母亲的真实经历无法改变，她确实在痛苦中早逝。

但就在刚才，在紫姑神构筑的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领域里，那个人反抗了，保护了她，也保护了年幼的他。

这迟来的、象征性的“胜利”，对于一直活在母亲悲惨命运阴影下的少年来说，如同救赎。

两人久久无言，只有火塘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粗重的喘息声。

……

姜糖能明显感觉到，二狗对她产生了一种不易察觉的依赖。

他还是沉默寡言，但会默默跟在她身后，在她出门时担忧，在她疲惫时递上烧好的热水。她把这理解为像是一种经历过共同创伤后产生的紧密联结。

而姜糖自己，也确实被紫姑神事件淬炼过。眼神里属于“清澈愚蠢大学生”的天真和跳脱褪去了不少，多了几分沉静，疲惫与冷冽。

她依然会努力让生活变得好一点，但行动间多了份沉稳和审慎。

大概，这就相当于从无忧无虑的学生，向深知生活艰辛、肩负责任的社畜的转变吧。

姜糖体验到了她的工作并非只有志怪趣闻和美味佳肴，更有藏在缝隙里，血淋淋的、属于普通人的苦难。

长安城里的三日狂欢就要结束了，趁着正月十五的余韵未散，姜糖打起精神，利用手头能找到的有限材料，精心为二狗制作了一样简单的上元节食物。

没有糯米粉，她用豆面混合着粟米，勉强做出了几个象征团圆的简陋“面茧”。

二狗吃得很慢，很珍惜。如果姜糖不是自己亲手做的，几乎要怀疑他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在这短暂温馨的时刻，姜糖毫无预兆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心悸。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瞬间喘不过气。

同时她发间的司历尺变得滚烫，周围的空间开始发出细微的、玻璃即将碎裂般的嗡鸣。

时空异常！是食肆。食肆在召唤她，或者说，在强行拉她回去。

她立刻站起身，迅速脱下手腕上系着的、入职时瑶掌柜给的新年压胜钱和红绳，递给对面的二狗。

“听我说，明天开始，你要在长安城里找一个叫张雪樵的人。要快，他不一定会一直停留在长安。你找到他，把这个红绳给他看，告诉他，岁时食肆的姜糖，请求前辈帮忙安置好你。无论前辈开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少年抬起头，迟疑地接过红绳，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那双总是带着警惕和倔强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了惊慌和不舍。

“我……”姜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想嘱咐他好好活下去，想告诉他以后会遇到好人，想……

但来不及了。

一股强大且无法抗拒的吸力从虚空中传来，她的身影开始迅速变得模糊、透明。

“姜糖！”二狗猛地扑过来，想抓住她的手，却只抓到了一片正在消散的的虚影。

在他绝望的目光中，姜糖彻底消失不见。

破旧的屋子里，只剩下火塘里跳跃的火焰，桌上没吃完的食物，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属于她的气息。

……

岁时食肆，天宝十五载。

光芒一闪，姜糖踉跄着出现在熟悉的大堂中央，脸色苍白如纸，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姜糖！”

“小姜丫头！你可算回来了！”

“吓死我们了！”

瑶掌柜、阿赤、甚至连平日里总是懒洋洋的李渔，都瞬间围了上来，满是焦急与关切。

瑶掌柜立刻递上一杯温热的定神茶，李渔围着她团团转，阿狸则焦虑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腿。

他们七嘴八舌地解释着当时的意外。似乎是时空穿梭时受到了某种强大愿力的干扰，导致了定位偏差，他们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锁定她的位置，将她强行召回。

食肆里温暖、安全，充满了熟悉的食物香气和同伴的关怀。

但姜糖怔怔地捧着那杯茶，感受着指尖从温暖到灼痛，心中却一片空落落的。

她回来了。

可是，她觉得自己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天宝三载。留在了那个破旧的小屋，留在了那个小孩惊慌不舍的眼神里。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紫姑幻境中，二狗母亲痛苦的呻吟和幼年二狗恐惧的哭喊。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间破屋里，混合着霉味、烟火气和少年身上淡淡汗水的味道。

她对二狗能否在那个吃人的世道里独立活下去，充满了无法排解的愁绪。

他才十三四岁，无依无靠，性格又那么倔强，以后该怎么办？

“没事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瑶掌柜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

姜糖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让众人安心的笑容，嘴角却无比僵硬。

她确实是回来了。

但那个看了一场盛大灯会就觉得不虚此行、会对着金吾卫帅哥哥犯花痴、会因为一点美食而欢欣鼓舞的姜糖，好像真的有一部分，遗失在了那段短暂却刻骨铭心的流落时光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爱与痛是种何等难以承受之重的姜糖。

她低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什么也没说，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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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上元节：紫姑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