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越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片漆黑,辨不清方向,看不见四周,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炙热的岩浆之上,被灼烧得浑身滚烫。
他的脑子被高热烧得一塌糊涂,却还记得年迈的母亲与教养他长大的哥哥——他们必定为了此事忧心如焚。
哥哥从前考取功名的时候,便是酷暑寒夜,也要秉灯夜读,后来在朝为官,为了工部的诸多事宜,早出晚归,披星戴月。
他本该受到陛下褒奖,百姓赞扬,本来应该香花铺路,万民相送,而不是被皇上当朝斥责,罚跪宫门。
他本就是个行事莽撞的人,本就空有一腔热血,一身鲁莽,万不该听信工科都给事中家的小儿子的挑唆。
他说当今周朝国师张蔷蒙蔽天子,蛊惑朝堂,掏空国库,简直是披着人皮的妖魔,是一只不稼不穑的蠹虫。
他们为人臣,应当斩杀奸臣,昭告天下,以表忠心。
于是他便真的相信了。
他天真地以为杀了张蔷,百姓便不会疾苦,天下便可以太平。
但周朝衰颓,哪里是一个张蔷就能造就的?
皇帝昏庸、党政勾结、国本动摇、邪教横行。
——唯有百姓苦。
只是他那个时候不知道,他不懂朝政,又尚年轻,还以为都给事中会和他们家站在一起。
只是等到东窗事发,他才知道,都给事中家的小儿子不仅没有和他站在一起,相反,他甚至跑得飞快,去通风报信了。
现在看来,他并不是真的要杀张蔷,他只是利用他的鲁莽与怒火,将祸水引到他家里去罢了。
周高祖在周朝初期便设下六部六科,六科都给事中就是负责督办各个衙门办理的各项任务。
平日里,他家已经是与哥哥各种不对付,于是才会表面上装着和他们家热络,实则却是步步为营、请君入瓮。
到那个时候,张蔷受了伤,圣上问责下来也只会问责工部尚书顾朝和他的弟弟,而都给事中一家,却可以借刀杀人、一石二鸟、全身而退。
——他千不该、万不该,受了他家的挑唆,害了哥哥。
他在牢里受罚的时候,听闻用刑的狱卒也曾提起,哥哥跪在国师大人的门前,百般恳求。
哥哥是一个好官,他忧国忧民,冒言上谏,不该落得被当朝申饬的下场。
更不该被行事莽撞的自己连累,为自己四处奔波,被人百般刁难。
可现如今,他除了一句对不起,其他的话,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蓦地,滚烫的额头上传来一点清凉的感觉,有人将凉水打湿的巾帕盖在了他的脑袋上。
紧接着,那人似乎又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眼角:“咦,怎么哭了?”
……
这个声音好像不是哥哥。
张蔷还在研究到底顾越脸上的到底是眼泪还是自己没拧干毛巾流下来的水,下一秒,就见顾越猛地睁开了双眼。
张蔷被吓得手一抖,差点把另一块毛巾拍在他脸上。
顾越的眼睛眨动了一下,他仍然感到浑身乏力,但是模糊的视野之中,依稀能辨认出眼前的身影。
下一秒,他骤然睁大了眼睛。
“是你——”
眼前的人,他再也熟悉不过,是之前才被他打伤的人,工于谄媚的奸佞,大周朝的国师——
张蔷。
因为有这个好色之徒的buff,张蔷就算现在留下来照顾人也不会ooc。
她正寻思着自己给人生病照顾能涨多少好感度,下一秒,duang的一声,顾越立刻马上地给她降了二十点好感度。
顾越当前对她的好感度:-80。
勤勤恳恳的张师傅忙碌地刷了一天的好感度,倒扣二十点。
张蔷:“………………”
她真的很命苦了。
但这掉好感度还不是最要紧的,眼看着面前的顾越虽然高烧烧得脸颊通红,眼底血丝,浑身是伤,血迹斑斑,但仍旧目眦欲裂地盯着她,似乎还有再要冲上来敲她一棍子的意思。
张蔷被彻底吓到了,她连好感度都不打算继续刷了,就想立刻跑路。
她警惕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左右环顾。
打算先在屋子里找个东西当掩体,等他冲过来打她的时候,她再凭借灵活的走位从大门跑出去。
但是下一秒,却见顾越翻身下了床,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的额头磕在地上,发出了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闷响。
“国师大人恕罪——”
张蔷彻底傻眼了:“……”
不是哥们你看上去都开血怒了我还以为你要跟我拼命呢结果你来这一招啊?
张蔷没有贸然上前,她小心地等了一会儿,确信顾越是真的在下跪而不是假装磕头等着她上前搀扶再给她一刀,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接着开口道:“不必跪着了,你先起来吧。”
但是顾越没有起来,而是继续跪着,他低垂着头,手指扣在地上,用力得骨节都要发白。
他已经酿成大祸,现在折堕一点尊严,又有什么要紧呢?
“小人自知冒犯了国师大人,罪该万死,只求大人放过小人的母亲与兄长,小人愿以死谢罪。”
说到最后,他再度重重地磕了下去。
他的力度很大,磕下去的闷响听着让人心肝一颤。
张蔷觉得自己要是再不阻止他,这个家伙真要磕死在这里了。
这兄弟俩怎么回事啊?!
一个两个都是磕头狂魔吗!
这神棍不应该她来当,而应该让他们来当啊!专门适合在神佛前面长跪不起,虔诚许愿啊!
但张蔷又不敢冲过去阻拦他,谁知道她冲过去阻拦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挨打。
于是她厉声道:“不准再磕了,再磕,本官就要重罚你的兄长了!”
她话音刚落,跪着的顾越便动作一僵,但总算没有再继续磕了。
张蔷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她才放缓了语气道:“本官又没有当真为难你的兄长,你这么着急忙慌做什么?好歹也让人把话说完。”
顾越闻言,这才抬起了头,张蔷这才发现,他的眼眶已经泛起了红,长长的睫毛也被眼泪浸湿了,沉重地黏连在一起。
“……大人,当真不计较小人的一时鲁莽吗?大人仁厚,小人……”
“好啦好啦,想让本官死的又不止你一个,本官就是想计较都忙不过来。”张蔷很大度地挥了挥手,“你先起来吧。”
顾越闻言,有些惊讶张蔷的措辞,但是她看上去似乎真的很随性的样子,于是便小心翼翼地起了身。
张蔷又指了指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药:“这碗伤药,是太医院的太医给你开的方子,喝了吧。”
顾越闻言,看了一眼桌上的药碗,立刻就知道了其中的关窍,脸色也跟着白了一白。
但随后他又意识到,国师没有追究他的兄长,只是让他以这么体面的方式服毒自尽,已然是天大的仁慈了。
而且他死之后,便没有人会为难他的家人了。
想到这里,顾越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举起药碗,干脆地一饮而尽。
张蔷被这一幕震撼到了:“……”
她闻着这满屋弥漫的药味都觉得苦得要命,这家伙居然一口就干了。
这么有种,怪不得能来干偷袭的活儿呢!
顾越放下了药碗之后,品味着舌尖的苦味,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于是他看向了张蔷,目光也变得更为坦然:“多谢国师大人,小人如今只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能够成全。”
张蔷:“……你说。”
顾越垂下了眼睫,嗓声沙哑地开口道:“劳烦大人为小人带几句话给我兄长,就说做弟弟的愚钝又鲁莽,牵连了他,还望他的原谅。只是我不孝,以后再不能亲自照顾母亲,还要辛苦哥哥以后多多照拂母亲……”
张蔷有些奇怪,这家伙刚刚还怂得不得了,一碗药喝下去居然重新变得大大方方了。
这太医开得什么药啊,不仅能治身体,还能治心理——神医啊!
不过这家伙叽里咕噜地到底在说什么呢,有什么话他自己不能去说吗,干嘛要对她讲?
难道是她帮忙传话就可以刷好感度吗?
张蔷看了看他脑袋上的好感度。
这不还是-80吗?
没变啊魂淡!
说到最后,顾越轻轻地笑了:“还望大人成全,小人到了奈何桥上也会感念大人的恩德,求厚土娘娘庇佑大人仙途广阔。”
张蔷:“……?”
她终于听懂了。
这家伙以为自己要死了。
张蔷原本很气的,一张嘴就笑了,给气笑了:“……你以为你喝的是毒药吗?”
顾越闻言,微微一怔:“……不是吗?”
张蔷有时候真觉得被敲脑袋的不是她而是他:“我若真要害你,又怎么会让太医来诊治你给你开药方,早在梦里就把你一刀捅死了!”
顾越张了张嘴,没说话。
确实有些人更喜欢在猎物清醒的时候折磨杀戮,为的就是欣赏他们脸上的痛苦。
但这话他显然是不能说出口,因为对面的张蔷看上去很生气的王子。
顾越沉默了半晌,才问道:“……大人,当真不记恨小人么?”
张蔷看了看他上来就一口气掉了二十的好感度:到底谁记恨谁啊?
顾越问:“……为什么?”
张蔷轻咳了一声。
她当然不能说是他的美色触发了人设被动,所以她才想试着在他身上测试一下好感度系统的涨幅机制。
但是她也不能说什么理解顾越、怜悯苍生之类的违背奸臣人设的话语。
左思右想之下,张蔷灵机一动。
“本官夜观天象,子夜时分,荧惑守心,于是掐指一算,料到是我命中合该有此一劫,且是大凶大劫,有血光之灾——但你现在打了本官一棍子,本官不仅没有生命危险,甚至还冲掉了这一凶劫。所以本官不仅不生你的气,甚至还要多谢你。”
神棍人设就是好用啊。
但最关键的是,顾越他相信了,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多谢我?”
“自然。”张蔷很大方地开口道,“本官不仅不怪你,甚至还要感谢你——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与本官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