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学校从何处变出这许多奖杯、奖牌与奖状。
原本仅一个物理竞赛的奖杯,此刻脖颈上却沉甸甸挂了三四块奖牌,手中的奖状多到几乎拿不住。
奖杯又凭空多出两座——“三好学生”、“致雅之星”——想来是期末成绩与竞赛殊荣叠加的嘉奖。
听着台上主持人一唱一和念出他获得的每一项荣誉,聚光灯打在身上,身后大屏幕映出他清晰的脸庞,连校门口的巨幕也滚动着他的照片……宋星意听着那些过于辉煌的头衔,心头掠过一丝不真实的眩晕。
闪光灯刺得他眼眶发酸,泛起生理性的不适,兼有一丝被过度关注的无所适从。
百无聊赖中,他偏头望向礼堂巨大的窗户——远处露台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依旧倚着栏杆,暮色模糊了细节,看不清他唇间是否还衔着那支烟。
宋星意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弯起嘴角,一个极轻极快的笑,像蜻蜓点过水面,涟漪只在自己心底荡漾。看见了最好,若没看见……他抿了抿唇,那点被骄纵出的小任性悄然探头——正好寻个由头,等他来哄。
一下台,他便被守候的记者拉住采访。表彰大会仍在继续,人声嘈杂中,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跳了出来:
“星意,妈妈回来了。你回家妈妈有事和你说。”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乱了。
一年多,整整四百多个日夜……他甚至不敢细想。指尖不受控地发颤,连带着怀中的奖杯都微微晃动。
他几乎是机械地回答完记者的问题,随即不管不顾地冲出校门,拦下一辆出租车。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或许是场骗局——即便是,他也认了。
二十分钟车程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熟悉的警卫室旁多了几名黑衣保镖,与记忆中父母归来的场景重合。
胸腔里的鼓噪愈发急促,他推开车门,几乎是奔跑着冲向那栋灯火通明的宅邸。暖黄光线从一楼窗户流淌出来,像指引迷航船只的灯塔。
客厅里,父母端坐的身影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低气压,却被他重逢的狂喜瞬间冲散。他像归巢的雏鸟,毫不犹豫地扑进母亲怀中,将脸深深埋入那带着熟悉馨香与旅途微尘的颈窝。
“星意呀,我们回来了。”余向晚的声音裹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手掌轻柔地拍抚他的背脊。
他完全将这疲惫归因于长途跋涉与公务繁忙,像只终于归巢的雏鸟,贪婪汲取着羽翼下的温暖与安全感,闷声喊了句:“妈妈。”
这声呼唤里,藏着十年分离的委屈,藏着无数个黑夜里的期盼,更藏着一个孩子对血缘羁绊最本能的信赖。他曾在无数个夜里告诉自己,他们是分不开的,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理应获得他们全部的爱——哪怕这爱曾长期缺席。
“妈妈,这次回来多久?”他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旁边的宋成开口,声音比记忆里沙哑了些:“不回去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轰然撞碎心防。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真的吗?” 那些深夜里不敢细想的奢望,此刻竟以最圆满的姿态降临,美好得如同易碎的幻梦。
余向晚捧起他的脸,用指腹温柔拭去滚烫的泪珠,她的眼眶也泛着红:“宝贝不要哭。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这声道歉反而决了堤。他哭得不能自已,抽噎着,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余向晚耐心擦拭着他狼狈的涕泪,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试图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
待他稍稍平复,余向晚拉他坐下,自己又拖过一张椅子。宋星意仍在控制不住地吸气,鼻尖通红。
宋成难得放软了语气,尽管依旧严肃:“男孩子哭什么哭?你饿不饿?我和你妈妈给你做点吃的。”
“快饿死了。”他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试图找回一点镇定。
“好,那你把桌子整理一下。”
他用力点头,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内心仍被巨大的幸福感冲击着,如同在举行一个神圣而温馨的仪式。宽敞的餐厅流淌着暖黄的灯光,三副碗筷静静摆放,勾勒出久违的团圆轮廓。
这时,家用机器人“小里同学”牵着月月遛弯回来。毛发蓬松的博美一见小主人,立刻兴奋地扑上来,尾巴摇成了旋涡。
他笑着替它取下项圈,指尖感受到小狗温暖急促的呼吸,眼前却又一次模糊。
他索性抱起这团温暖的重量,坐在餐椅里,静静看着父母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天际线,泼洒出漫天橘红与紫灰交织的油彩,暖光为这幕场景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连空气都变得柔软。
三十分钟后,四道家常菜上桌。宋星意主动为父母拉开椅子,迫不及待地夹了块肉塞进嘴里,含糊又带着点生疏地赞美:“爸爸,这个很好吃。”
“爸爸”这个称呼出口时,后半句都带了不自然的停顿。他晃着腿,努力掩饰内心的激动。
宋成明显愣了一下,松了松领带,拿起筷子,夹菜的动作略显迟缓,仿佛才消化掉那声呼唤,低声道:“好吃就多吃点。”
“我这段时间都有好好吃饭,”宋星意语气带着点汇报成绩的意味,“上次体检比一年前重了快十斤呢。”
体检时还是去年那位夸他漂亮的医生,对方一边在体重栏敲下“126”,一边随口说:“上次好像才120不到?不错,之前是有点营养不良。”
这话听在宋成和余向晚耳中,却化作更深的酸楚与愧疚。缺席孩子大半成长,未尽父母之责,如今见他将自己照顾得这样好,既欣慰,又让那份悬着的心提得更高——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就能翻篇。
余向晚状似无意地问:“经常有朋友来家里玩吗?我看鞋柜里有双不是你码数的羊毛拖鞋。”
宋星意扒饭的动作停了一瞬,还是坚持把饭咽下才开口。
父母的目光从吃饭起便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气:“不只是朋友。”
两道目光带着询问投来。他鼓足勇气,像要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有件事要和你们说……我正在和一个男生交往。”
宋成吃饭的动作彻底停下,沉默弥漫开来。余向晚苦笑了一下,眼中却无半分责备,只有更深的愧疚:“宝贝,你喜欢他吗?”
“当然!”宋星意毫不犹豫,仿佛迟疑一秒都是对江昼声的亵渎,“我很喜欢他。”
“你喜欢男人……妈妈都不知道。哎。”她轻叹,声音里满是错过他成长的遗憾。
“我也是遇到他之后才知道的,”他认真纠正,眼神清澈而坚定,“嗯…准确说,我喜欢他,而不是因为我喜欢男生。”
见父母沉默,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倾诉欲如泉水涌出,语速渐快:“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真的很神奇。他转来我们班,成了我同桌,几乎每天都给我带各种小蛋糕,草莓味的,巧克力味的……起初我只当是同学间的关心,感激他,也帮他尽快融入班级。后来……就不一样了。”
他眼神放空,陷入回忆,“我总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缺,不会被一点甜食收买。可我却开始偷偷期待他明天的蛋糕,忍不住去猜会是什么口味。但我肯定不是被蛋糕收买的!”他急急补充,脸颊泛起微红,“他会耐心辅导我学习,我这次英语考了116,比上次高了快40分。他帮我整理的笔记密密麻麻,错题本比教科书还厚。我说话时,他总是看着我的眼睛,我说的每一句废话,他都认真听,认真回应。”他的声音渐渐低沉,染上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依赖,“后来…他还和我表白,我才发现,他竟然是和我通了十年信的笔友。那个知道我所有秘密,陪我度过最难熬日子的人,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依赖:“他真的记住了我所有细小的习惯和零零碎碎的事。他对我很好,非常好。好到……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其实真的离不开他。”
话音落下,他自己都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长篇倾诉。
他心想,江昼声就像一束毫无预兆照进生命的光,不偏不倚,驱散了所有灰蒙的孤寂,让原本黑白的世界,陡然变得鲜活明亮。
餐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挂钟滴答。
“爸爸妈妈,对不起……我知道可能有点……”见父母没有说话,宋星意有点失落。
宋成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我想见见他家长。”
宋星意急了,误以为父亲不能接受:“他家长那边是同意的!我不希望因为我去打扰他们……”
“他是你男朋友,我见他家长怎么了?”宋成继续说。
余向晚轻声说:“看起来他把照顾你得很好。你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上次见他,孩子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寂寞,被她从办公室赶出去后,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彻夜难眠,反复咀嚼那份为人母的挫败与心痛
她曾在那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踽踽独行,权衡利弊,如今才明白,世间事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的准则?
走上去了,撞了南墙,流了血,回头路早已被时光淹没,亦或是,根本不愿回头。
她还想问对方家世背景,却深感自己早已失了置喙的资格,转而问:“他叫什么名字?成绩怎么样?”
“他叫江昼声,成绩很好。”他乖乖回答,又小声嘟囔,“我刚刚不是说了他会教我做题嘛……”
“哦,是吗?成绩优秀,很好啊,我很满意。”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将她那曾经有点孤僻冷漠的儿子,浇灌得如此生动鲜活。
宋成沉吟片刻,问题更加直接:“那你们现在到哪一步了?”他在海外多年,对此并不陌生。
宋星意没料到父亲如此单刀直入,耳根瞬间烧起来,低头猛扒了几口饭,仿佛饭菜能堵住汹涌的羞意。许久,他才闷闷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该做的……都做了。”
空气凝滞片刻。他有些后悔提起江昼声,或许该随便搪塞过去的。他试图解释:“可能确实有点快……但我都是想清楚了的。”
余向晚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力量:“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其实都一样。皮囊之下,真心才是唯一度量。只要他用心待你,尊重你,你们能相互扶持着走到最后,获得俗世的幸福,我们怎么会不开心?我看重的不是性别,是这茫茫人海里,又多了一个真心爱你、疼惜你的人。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也尊重你的感情。”
宋成依旧沉默,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过了一会儿说:“我得见见他。就今天晚上吧,我们想见见他。”
宋星意怔了怔,出人意料的顺利让他有些恍惚,也未及深想这急切背后的缘由。“我得先问问他。”
宋成催促:“尽快。我要好好和他聊聊。”
“这么急吗?那我现在打。”他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第一个名字。
铃声在寂静的餐厅响了二十秒,无人接听。“他从来不这样的……可能有事。”他放下手机,“先吃饭吧。”
余向晚也笑了笑,对宋星意说:“我还烤了一炉巧克力蛋挞,闻到香味了吗?”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浓郁的甜香瞬间充盈肺腑,“闻到了,好香!谢谢妈妈。”
“我在国外都不怎么做甜品,你爸爸也总念叨。这回也是托你的福。”她笑着,“我去拿出来。”
“我去拿!”宋星意自告奋勇,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仿佛又变回那个眼巴巴等着点心、容易满足的小男孩。
刚出炉的蛋挞冒着丝丝甜暖的白气。余向晚给每人盘里放了一个。这时,手机响了,是江昼声的回电。
“他打来了。”他按下接听和免提。
宋成放下筷子,余向晚摘下手套,两人神情专注。
熟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刚出水的微喘和低沉的笑意,电流细微的杂音非但没有折损那份温柔,反而添了几分真实的质感:“宝宝,怎么了?”
宋星意瞬间低下头,脖颈都染上绯色,第一次觉得这个亲昵到骨子里的称呼如此羞耻,尤其是在父母洞察一切的目光下。
他又开始疯狂后悔答应这场突如其来的见家长,此刻只想化作一缕青烟,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再偷偷地、甜蜜地和他讲电话。
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竟被喜悦冲昏头,忘了第一时间与他分享这惊天好消息——往常任何一点值得开心的小事,他都会在五分钟内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
因他久未出声,江昼声低低笑了一声,气息通过电流传来,带着撩人的磁性,很轻,但在落针可闻的餐厅里却格外清晰。宋星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向了头部,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是打错了?”对方又问了一句,语调带着惯有的纵容,却也没挂断,耐心等待着。
三秒后,宋星意才张嘴,声音有点干:“江昼声,你在干嘛?”
“刚在游泳,没接到电话。下次你来学校健身房跟我一起游,就能随时找到我了。”
余向晚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欣慰笑容,眼角细细的纹路里都盛满了柔和的光,仔细看去,眼底似乎还有水光闪动。
宋星意硬着头皮,继续艰难的任务:“那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怎么了?有事,还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想让我亲亲你?”
宋星意羞得简直要冒出水蒸气,脑袋嗡嗡作响,像一辆奔驰的小火车。
他清咳一声,放在以前,他绝不会这么容易脸红。“哦,我爸妈回来了,就在旁边。”
对方明显顿了一下,随即语气变得端正而礼貌:“叔叔阿姨好,我是江昼声。”
余向晚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矜持温柔:“小江啊,你好。”
“嗯,抱歉,今晚恐怕没法过去拜访了。这次邀约太惊喜,我……”他措辞谨慎,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尊重,“我还没准备好。明天晚上可以吗?我想正式请你们吃顿饭,我们好好聊聊。”
余向晚脸上挂着得体微笑:“好的,不用太隆重。我还要感谢你把星意照顾得这么好。他跟你在一起很开心,我们也很放心。”
“阿姨言重了。宋星意他也对我很好,帮助我很多。”江昼声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笑意,“明天或许可以跟你们讲讲他在学校里的趣事?他很有趣。”
宋星意在旁边认真听着,心跳刚平复一些,又因这话提了起来。开始紧张地思考两人在学校里能有什么“趣事”?一起学习,偷偷分享一支奶油味的烟,在无人的角落短暂拥抱,交换带着彼此气息的亲吻,抑或是更隐秘的、未曾宣之于口的悸动与探索?最后一项虽未在学校里实施过,但前几项……也实在算不上能端到父母面前的“趣事”。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江昼声!” 语气里糅杂了羞恼与嗔怪。
江昼声低笑起来,用一种仿佛诉说秘密、实则音量清晰到足以让桌上每个人都听清的语调,又带着些哄人的意味:“放心,我就告诉他们……一点点。”
宋星意觉得这样更没面子了,飞快说了句“我挂了拜拜”,掐断电话。
抬头悄悄看妈妈,她在笑;再看爸爸,破天荒地,他也在笑。他低头猛扒几口饭,等待脸上的热度消退。余向晚柔声道:“我觉得他是个挺好的孩子,星意不用那么紧张。”
他不知该说什么,缓缓憋出一句:“没有很紧张吧?”
宋成笑了,笑声爽朗:“挺好。也怪我们,经常没时间陪你。”
余向晚也感慨:“难得的校园爱情还是很珍贵的。我和你爸爸也是大学时认识的。你们俩要好好的。”
窗外,暮色已彻底沉入地平线,墨蓝天幕上缀着几颗疏星。晚风拂过庭院里的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屋内灯火通明,暖光流淌在每一张带笑或含泪的脸上,餐桌上的家常菜氤氲着温暖的气息。这一刻,隔阂似乎在消融,理解在滋生。这条刚刚得到至亲祝福的情感之路,仿佛在星月微光与室内暖灯的交替映照下,缓缓铺陈开去,通往一个被允诺了幸福的、可期的未来。
应该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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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