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宋星意来的特别早,教室里仅有几个学习非常刻苦的好学生,他们都在安静地刷题。
6:10分连天都还没有完全被点亮。
宋星意从未自诩勤勉。当周遭的同窗在高考的重压下日夜伏案,如同绷紧的弦,一种普遍的焦虑也曾如薄雾般掠过他心头。然而,那雾霭很快便消散了。
他清楚地知晓,那名为“奋斗”的河流,并非他必须涉足的航道。物质的洪流早已在他脚下铺就坦途——丰厚得无需计量心念的生活费,以及那庞大到足以遮蔽任何个人努力的家族产业。
世人常道金钱是万能的钥匙,于他而言,这钥匙轻巧得只需唇齿开合,父母便会将所求之物奉至眼前。
努力?努力难道不是为了那些物质,那更像是一种可供远观的姿态,一种与他无关的他者叙事。
他的存在,仿佛悬浮在喧嚣的努力之上,清醒,却也带着一种被金箔包裹的空洞。
直到江昼声的出现。
宋星意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去认认真真地听一节英语课了,是为了那一块朴素的蓝莓慕斯,而且还是许愿了才有的蓝莓慕斯?
是他擦拭他唇边赭痕时的专注,那种无关讨好,更像是对细节本身的尊重?
宋星意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周围的暗物质将他的血肉剥离,企图掀开自己的头颅,看看里面是鲜活的血液还是一摊朽烂的木泥。
他无法问出自己真相,因为早已心知肚明,逃避似的不敢揭开这最后一层遮羞布。
此时他会提笔写信,告诉自己的树洞笔友,不需要解决方法,不需要共情,她只要听听就好。
昨夜先是在影音室打游戏到3点,然后通宵给姐姐写信,早上来学校的时候头都是晕晕的。
跟江昼声牵完手过后,自己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温暖的日出,然后就是莫名异样的情绪,根本睡不着。
他这次十分郑重的告诉姐姐,自己遇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人,从江昼声抢了自己蓝莓慕斯上的一颗蓝莓到美好的露营时光,就是一些很正常的事,但总觉得在脑袋里挥之不去的就是得写上。
宋星意放下书包,想到这两天会有姐姐的回信,嘴角就不自觉扬起。姐姐真的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对自己的每一件小事都会做出回应。
一定一定也是一个十分漂亮,十分温柔的大姐姐,姐姐上次写信说想和自己一起在杭城走走,也就是说面基了。自己可以牵着姐姐香香软软的手,看电影的时候可以靠在姐姐的小香肩上。
可以暂时放下蓝莓慕斯带来的困惑和烦恼。
话说自己还没有姐姐的联系方式,宋星意觉得这样意图太明显了,还是把主动权交给女生比较好。
“宋星意你在这里傻乐什么?”许淼批着头发,叼着一袋牛奶进了教室,看见教室最后一排的短发男生正对着空气傻笑。
“没什么,早上好啊,昨晚八连胜,有点兴奋。”
许淼在自己座位上放下书包就直接坐到了宋星意旁边,掏出了手机,手机壳上的亮片和钻闪了宋星意一脸。
“来来来,你帮我看看,这个男的上来就要我微信,你觉得他靠不靠谱?”
“咋了,不能上来就要你微信?”
“重点是这个吗?反正我觉得这样的男生有80%都非常的花心,而且浮夸。”
“这就是你常说的女人的第六感吗?”
“其实我大抵也是病了,竟也学会以貌取人了,那个男生是一个黑皮体育生,穿着经典水果缤纷鞋,让我很难不这么认为。”许淼点开那个男生的朋友圈全是自拍和伤感语录。
“我懂,我懂,我们学校篮球队全是这些,我们队长都谈过不下10个女朋友了。”
宋星意瞥了一眼许淼的手机,“果然,这个人是我们队新来的替补啊,大概率不行,都进我们篮球队了,是好人的概率不大。”
一份三明治套餐降落到了宋星意的桌子上,修长的手指还勾着上面透明的袋子,“今天是培根三明治,里面没有沙拉酱和甘蓝。”
宋星意的眼睛由明到暗,又由暗到明。“你怎么知道我不吃沙拉酱和甘蓝?我要再多教你两道物理大题报答你。”
自从和江昼声坐同桌之后,宋星意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吃过早饭了,虽然每天做的早饭都不会重样。但是自己早上不吃油炸的,烤的也不能油多。煮面条不要青菜和葱,沙拉不要放沙拉酱和甘蓝,坚果只吃榛子,杏仁和松子,奶油只吃一点点。果汁,要颜色好看,里面不能有纤维被看见,但是必须是现榨的。餐后水果必须要是新鲜的,草莓被压坏了不吃,黄瓜放久了有一丝苦味不吃,橘子太酸不吃……
这样看来,厨师每天都是在踩雷。宋星意之前跟厨师提过几次,厨师却说宋星意无法共情自己烹饪艺术,狠心拒绝自己。他似乎并不害怕被辞职,宋星意以为是余向晚嘱咐过他不要让自己挑食,因为厨师和阿姨都是余向晚特地给自己找的,并不让自己随意更换,十几年都是这样,确实还没有吃死。
宋星意其实也没有很大意见。
“沙拉酱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吃沙拉酱?”许淼看着宋星意,将后者的头发别到耳后,捧着他的脸仔细看,“宝宝,你看你都有黑眼圈了。”
“咳咳。”江昼声把书包放到了桌上,从里面掏出了自己的笔袋。
许淼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你要写作业了吗,抱歉江哥。”
“没事,你做陆辞树位子上吧。”
许淼又一屁股坐到陆辞树座位上,转过头来说:“你知道啸哥那个游戏软件吗?就他自己做的那个。”
宋星意咬下一大口三明治说:“略有耳闻,怎么了吗?”
“据说大概框架已经弄好,差不多一年可以完成高考后我们去他家闯荡一波。”许淼搓了搓手。
“什么类型的游戏?”
“好像是情景模拟向的。”
“那确实还挺有意思的,我愿意投资啊。”
“他其实也不差钱,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让我们玩。”
宋星意:“……”
“滚,那你说个屁,别浪费我时间。”
“切。到时候我们偷偷玩的时候不叫你。”许淼甩者他的头走了。
教室里的人来了已有大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宋鑫觉得自己的头更晕了,不知道是那一口三明治实在是太大导致自己有点晕碳,还是昨天熬夜熬太晚了。
宋星意把剩下半个三明治扔到抽屉里便趴到桌子上,然后拍拍江昼声的手臂,“我先睡一会儿。”
只是一下子就昏睡过去了,只觉得周围很吵,睡的近乎要窒息,自己的头怎样用力都抬不起来,鼻子也塞住了,眼皮也睁不开。
越睡越想睡,越睡越累。
“宋星意。”肩膀被轻轻摇了几下 “醒醒。”
感谢江昼声,让自己的□□终于清醒,宋星意深吸了一口气,闷闷的问道:“我睡了多久?”
江昼声捋着宋星意额前微湿的黑发,“一节语文早读,一节自习课和一个下课。”
“语文老师今天有教研活动,改自习了,下节是华老师的课。”
“嗯,我好累啊。”说着宋星意又闭上了眼睛。
江昼声看着自己同桌发红的耳尖和脸颊,说到:“你发烧了。”
“嗯嗯,是有点烫,你帮我冷却冷却。”宋星意自然地将滚烫的手指伸入江昼声的指缝,然后轻轻握紧,保证接触面积最大化,从物理上来讲确实可以起到降温的作用。
“我带你去医务室,陆辞树你帮我和华老师请个假。”江昼声站起来踩了一下前面陆辞树的鞋。
现在收作业的陆辞树吃痛,很明显地皱眉。“滚,新买的,你们去吧。”
牵着的手一直没松,江昼声拉着宋星意走出教室,教室外面比室内温度要低上很多,南方冷湿的空气好像可以穿透身上的衣服,抵达脆弱的皮肤。
“好冷哦。”宋星意打了个寒颤。
已经烧的有点神志不清的人,今天其实穿了一件特别厚的羽绒衣,头上甚至都已经在冒汗。
现在是下课时间,走廊上还挺热闹。江昼声选择了人相对较少的东侧楼梯下去,只是去往医务室还要再穿过一幢实验楼。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错落。江昼声忽觉后颈肌肤沁入一丝微凉。抬首,细密的雪籽正簌簌筛落。
雪于他并非罕物,只是在这杭城地界,确是一场迟来的赴约。几乎同时,教学楼方向漫过一阵喧腾的声浪,是少年人惊遇初雪的雀跃,毫无保留地漫过屋檐,撞入这明亮的晨色中。
只是细细小小的雪,一落下来便化了。静谧的,轻盈的。
又想起前日两个人的承诺,江昼声向后看了一眼宋星意,后者正盯着地面出神。
江昼声这喉结滚动:“要是和我去北城的时候生病怎么办?”
宋星意听到了,声音像细雪落在自己脸上一样清晰。他反应了一会儿,慢慢理解消化每个字的意思,又想了一会儿该怎么回应,过了很久,他们走到了医务室门口。
“你会照顾我的。”
看一下门把的手顿了一下,才将门缓缓打开,“那你要先给我名分。”医务室的门有些旧了,发出吱呀的响音,低沉的声音淹没其中。
宋星意只看到江昼声的唇动了动,对于没有耐心的宋星意,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扇门打开的时候这么烦。
心乱如麻,像一道解不开的物理题,明明知道该怎么写,却久久算不出正确答案。于是独自坐在座位上生闷气,烦天烦地烦空气。
宋星意鼓起腮帮子,却没有勇气再问一遍男生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比起烦闷,准确来说现在是一股躁动,没来由的。
脑子现在乱的像八宝粥,宋星意觉得得等自己病好了再好好想想。
“老师给她测一下体温,她好像发烧了。”
医务室的小姐姐认出了宋星意,当时这个瘦瘦弱弱还有过敏症的白净小男孩把人的肋骨打断一根,印象非常深刻,不过了解事情经过后发现人并不坏。
“小宋,来这。”宋星意到一边的椅子坐下,测温枪伸进耳道,发出刺耳的声音。
“38.7度。应该烧了挺久,你到这儿休息一会儿,叫司机送你去医院,我和你们班主任说一下。”医务室小姐姐拿起桌子上的手机刚打了几个字便来了电话,他捂住话筒跟站着宋星意旁边的江昼声说:“同学你看好,他一定要去医院,我还有些事情。”
“好的。”江昼声在宋星意旁边坐下,医务室的门又叫了两声,里面就剩下了两个人。
宋星意盯着地板发呆,呼吸有点急促。“我不想去医院,江昼声为什么不可以治病,他那么聪明。”
“你不相信医生,就相信我吗?”江昼声从办公桌上抽了两张餐巾纸,擦擦宋星意脸上的汗。
“不可以吗?”
“可是我现在做的最好的科学实验是稀释浓硫酸。”猜到眼角的那颗泪痣时,宋星意垂下眼,细密的睫毛碰到的江昼声的手指。
“我中午回来找你的。”
浓硫酸加水会释放出大量的热,宋星意想。他掏出手机给司机发消息。
以前生病都是去找妈妈早就给他准备好的私人医生,最开始妈妈还会打电话来问自己身体怎么样,宋星意才知道医生会将自己的报告都传给母亲,于是他就维持着基本两周去一趟医生那里检查,无论康健与否,一场沉默的、关于“存在”的微弱提示。
到后来余向晚似乎发现了自己幼稚的把戏,没有再打来过电话。见好就收是宋星意从这里学会的。
他抬头和江昼声对视,眼前之人,其情感的阈限,仍是他持续探索与丈量的未知地带。宋星意深知自己的冒失与愚钝。那源于幼年人际的荒漠,在七岁之前,他从未真正踏出那间又小又暗的房子。
每一次靠近,都带着笨拙的贪心,如同孩童初次执笔,总难以勾勒人际分寸那微妙而游移的边界。
他只得退而求其次,选择最原始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投石,屏息凝神,等待回声的涟漪,借此一寸寸描摹对方心底的疆域。
在这漫长的测绘中,他唯一精通的功课,是耐心。
医院里还是那股令人厌烦的消毒水味,医生说打两袋吊瓶,连续打三天就可以基本康复了,宋星意要了两袋。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下,冰凉的铁质椅子上,他打开手机玩起了地铁跑酷,这个游戏无聊但不费脑子,还可以单手玩,同时可以随时死掉,有时候上课无聊的时候可以来一把,这样就可以发现老师讲的课是多么的有趣。
吸血鬼杰克第三次被警察成功逮捕,其实才过了10分钟。宋星意又想起了早上还没有吃完的三明治,肚子真的好饿好饿,一旁的悬挂式电视里还播放着《舌尖上的中国》栏目。
“西子湖畔,龙井与此盛传百世,清香又回甘,今日我们来到这家老字号来品尝他们的龙井糕点。”
宋星意狠心闭上眼,把脸埋在自己临走前江昼声给他套上的围巾里,又是那股熟悉的乌桕香。
乌桕,这名字缀着江南水汽的树种,在杭城城却成了稀客。除却自家门前那株寂然独立的,与校园小径旁疏落排开的六点胭脂色,宋星意再未于他处觅得它们的踪迹。
他笃信,若在街头随意叩问百人,那“乌桕”二字,于多数耳中,恐怕只是一串陌生的音节。
它们的静默存在,仿佛只烙印在他个人的认知版图之上。
喵喵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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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如病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