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周,便是高一下学期的家长会。宋星意这次考得不错,除英语外都发挥稳定,年排十六。
“宋星意,这次考挺好,”华芳抬头,看见抱着物理作业进办公室的他,眼角弯了弯,“得在你爸妈面前好好夸你。”她手里批英语作业的笔没停,语气里带着点轻快的节奏感,“进步四十名呢,上高中以来最好的一次,对吧?”
宋星意觉得班主任在教室和办公室像是两个人。他垂下眼睫:“老师,我父母有事来不了。”声音里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
华芳笔尖一顿,侧过身看他:“哦…这样啊。”她搁下笔,沉吟片刻,“那…方便让老师跟你爸妈通个电话吗?总得交代下在校情况。”
宋星意目光虚虚落在窗台一盆绿萝上。父母的电话,有时连他都打不通。“估计…也不行。”
“行吧,”华芳从抽屉里摸出个巴掌大的记事本,清了清嗓子,“宋星意呢,是个挺活泼的孩子,校篮球队主力,杭城市篮球赛拿过冠军。对天文也上心,竞赛拿过参与奖。学习踏实,几次考试稳步提升,照这势头,不错的985有希望。乐于助人,有责任心,物理课代表当得不错。”
“……呃。”宋星意耳根有点热。
“喏,这是写进家长手册里的,本该是你爸妈看的。”华芳点了点本子。
“老师,其实没这么好,”宋星意扯了下嘴角,掏出手机晃了晃,“那个参与奖改成一等奖,您再说一遍,我录下来天天听。”笑容干净,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狡黠。
“站好,没完呢。”华芳板起脸,眼里却没什么厉色,“宋星意同学,自控力差点意思,上课收收心,别总在底下跟人嘀咕。晚自习玩手机那茬儿也别再犯——检讨写得倒是诚恳,我都收着呢,毕业还你。”
“嗯。”
“少说点话听见没?话匣子转世似的。把你跟许淼分开,算我今年最英明的决定。”华芳顿了顿,语气软下来,“还有英语,多花点心思,偏科太拖后腿了。不懂的随时来办公室,我等你。脑子不笨,就是不肯使劲儿。”
“最后,”她目光落在他单薄的校服外套上,“多吃点饭。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有力气学。”阳光斜斜地漫进来,在她笑起的眼尾细纹里流淌,镀了层暖金色。“你在老师心里,是个有潜力的孩子。好好学,高考有戏。”
“嗯,谢谢老师。”
“对了,听爸妈的话,他们忙吧?自己心里得有数。”华芳边说边在办公桌抽屉里摸索。
“知道了。”宋星意应着。
她摸出一颗粉色包装的硬糖,“喏,吃颗糖,回去吧。”
糖被揣进口袋,道了谢,他转身离开。
上午三节课后便放了学。班长带着值日生开始为家长会挪桌椅,讲台两侧的“风水宝座”被郑重地请到第一组和第三组的最前排。这是华芳的“中策”——宋星意个子太高,放讲台边会挡视线,孤悬最后一排的效果倒也没预想的糟。
文艺委员顾沫白的彩色粉笔在黑板上滑出漂亮的花体“欢迎家长”。裴诵和陆辞树擦着窗台,拖把在另两个男生手里来回摆动。
宋星意收拾好书包,经过裴诵和陆辞树时,手飞快地掠过两人头顶,揉乱了发茬,随即在“宋星意你给我等着!”的喊声里笑着跑开。
一个人走在校园广场上。中央喷泉哗哗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子在水流里打着旋。三三两两的同学在周围说笑,扫帚刷过地面的声音单调而清晰,报告厅里模糊的演讲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冷空气钻进肺里,宋星意呼出一口白雾,剥开华芳给的糖塞进嘴里。草莓的甜腻瞬间在舌尖炸开。
他把糖推到腮帮子一侧,朝西门走去。和司机约了在西小门。
杭城三中建校早,地下车库逼仄,家长会的盛况常把南大门堵成车展。西小门只认刷脸机,没有保安,边上小树林的幽深,是校园情侣青睐的去处。
宋星意踩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林间小道。一声突兀的喊叫自身后响起。
“喂,宋星意?”
他循声回头。左后方一棵银杏树旁倚着个人。寸头,三枚唇钉在疏落的阳光下闪着冷光。一张标准“不好惹”的脸,偏偏套着熨帖平整的三中校服。
宋星意脑中检索出一个名字:金俊熙。三班的。这直觉来得突兀又笃定。
“有事?”
“啧,”寸头男生不耐烦地咂嘴,踱步过来。宋星意这才看清他身后还跟着两人,穿着不同班的校服。“离林鹿远点儿。”
宋星意怀疑自己听岔了。林鹿?脑子里没半点印象。“谁?”
寸头像是听见了天大笑话,崭新的球鞋狠狠碾过脚边一颗石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的、联、姻、对、象。”前两个字咬得极重。
旁边两个小弟眼珠子瞪圆了。“卧槽薛哥?鹿姐是你联姻对象?那你甩她?”
“薛哥不喜欢不行?学校里甩过的女生能凑半个班了!”
“那薛哥现在这算……”
“闭嘴!”寸头低吼一声,拳头攥紧。两个小弟瞬间噤若寒蝉。
薛哥?宋星意默默修正了脑中的名字。嘴里的草莓糖不知不觉化尽了。
寸头——薛哥转回头,眼神钉子似的钉在宋星意脸上:“警告你,少到处勾搭。”
荒谬感涌上来。许淼自习课偷看的那种狗血小说情节活生生砸在眼前。宋星意扯了下嘴角,眼神冷下来:“关我屁事,你说的谁我都不认识。”
“你再说一遍!”声音陡然拔高。
“滚开,别没事找事。”宋星意心底那点因无故被扰而生的邪火也蹿了起来。
“操!谁教你这么说话的?你妈死了?!”音量炸开,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宋星意深吸一口气,肩线绷紧。“滚开,我干什么,跟你他妈有什么关系?”他顿了顿,声音意外地平静下去,眼神却淬了冰,“我妈妈干什么,跟你也没关系。”
旁边一个小弟嗤笑:“装什么装?背地里玩过几个女的自己清楚!在学校就安分点。那女孩不是你够得着的。”
宋星意盯着他,指关节捏得发白。
“盯什么盯?观察你很久了,”那人继续挑衅,“你爸妈不来开家长会吧?上次也没来?是不要你了,还是真死了?我看……”
话音未落,拳头裹着风声砸在他脸上。“嘴这么脏,老子教你洗洗。”宋星意膝盖同时顶向对方小腹。
“唔……”那人闷哼一声,蜷缩下去。
“金哥!”另一个小弟惊呼。金哥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地倒在地上。
寸头薛敬野立刻上前想抓宋星意的手臂。宋星意早已暴起,手肘狠狠撞向他胸口。
“停!停手!我们错了!”剩下那个小弟尖叫起来,“金哥没过脑子乱说的!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薛敬野也慌了神。本意只是吓唬,没想真动手,更没想到眼前这人一点就炸,不知踩中了哪根要命的弦。
“拉住他!先停下!”薛敬野吼道。
宋星意一脚将地上的金哥踹到树根,鞋底碾上他的脸颊。血沫从金哥嘴角溢出,溅在宋星意雪白的LV鞋面上。
“金俊熙,是吧?”宋星意居高临下,声音冷得像冰。后面两人紧张地屏住呼吸。
金俊熙没吭声。
“说话。”鞋底又加了几分力,在沾血的皮肉上碾磨。
“是……是……”金俊熙惊恐地仰视着他。
“知道为什么我能叫出你名字吗?”
金俊熙飞快摇头。
“三班金俊熙,”宋星意一字一顿,“贱名远扬。”
“同学消消气!都是胡说的!”另一个小弟扑上来想拉宋星意,“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是兄弟!”
“宋星意,抱歉,我玩过火了。”薛敬野低着头,宋星意这才看清他眉骨上还钉着两颗银钉。
宋星意没理,弯腰把地上的人拽起来。金俊熙软得像滩泥,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带血的涎水眼看就要滴落他颈间。
“啧!”宋星意嫌恶地将他甩给旁边的人,“送医务室!”
“薛敬野,搭把手!”
“好。”
赶到医务室时,校医正要锁门下班。看见四个挂彩的学生,脸色一变,快步上前,下意识先检查看起来最“完好”的宋星意。
“名字?班级?”
“高一9班,宋星意。”其余人也报了名。
“打架了?赶紧处理伤口!等会儿通知你们班主任。”校医语气严厉。
宋星意接过碘伏棉签,对着墙上的镜子擦拭嘴角的破口。以一敌三,拳头雨点般落下,他尽力护着脸,只有嘴角这点伤。小腿被石头划了道口子,深些。背上挨了几拳,青紫交错。肾上腺素退潮后,钝痛才丝丝缕缕泛上来,像被重物反复碾过。
“同学!醒醒!别睡!”校医陡然拔高的声音炸响在狭小的空间。她拍打着瘫在椅子上的金俊熙的肩膀。金俊熙自进门就萎顿在椅子里,此刻已没了声息。
“叫120!快!帮我抬到床上!”校医的声音尖锐得能刺破玻璃。
宋星意脑子嗡地一声,空白一片。比恐惧更先攫住他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担忧——担忧那人的命,更担忧随之而来的无数目光和议论。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顾不上对方手臂的汗湿黏腻,和薛敬野一起把人抬上诊床。
冲出医务室时,带起的风卷起环卫大爷刚聚拢的落叶堆。报告厅的讲座散了场,家长们鱼贯而出,车轮声刺耳,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打在他们身上。
120的鸣笛由远及近。只允许两人陪同。薛敬野率先钻了进去。宋星意和另一个男生扫了两辆共享单车,追着闪烁的蓝红灯。
金俊熙被推进抢救室。宋星意在医院门口撞见自己的主治医生朱军,刚吃完午饭回来。朱军看到他惨白的脸,只低声叮嘱了几句“别太紧张,有事找我”便匆匆离开。
宋星意坐在抢救室外的硬塑椅上,心跳快得擂鼓,胸口起伏着喘气。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解锁,屏幕上是司机李的未接来电和短信:
李:“少爷,还没出来?需要我进来找吗?”
宋星意盯着那行字,一种迟来的、冰冷的钝痛猛地攫住心脏。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为什么父母让司机也尽量少联系他们——自己的一切,包括此刻的杳无音信,甚至可能卷入的麻烦,都是他们履历上不光彩的污点。他就是一个麻烦,一个巨大而不可理喻的麻烦。
“你先回。我去同学家。”他回信,手指僵硬。明知司机不会向父母透露半个字,这回复更像一种徒劳的自欺欺人。
心里某个地方彻底空了,连带着周围的筋肉都开始萎缩,孱弱地跳动,摇摇欲坠。
“妈……你快来一下,我闯祸了……在杭城一院……”旁边一同骑车来的男生正打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薛敬野靠在墙边抽烟,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微信里跳出几个小红点,是裴诵他们问“在哪?”“怎么样了?”。
宋星意没回。指尖无意识地向上滑动,清理后台,又点开手机管家清理缓存。新换的手机,1TB的空间空旷得能跑马,相册里只有零星几张自拍,几张猫的照片。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一个视频。镜头晃动,像素却很高,画面清晰。
是陈沁三年前拍的,他一直存着。
视频里,盛夏蝉鸣聒噪。陈沁举着一个粉色的信封,在坐在乌桕树下写信的宋星意眼前晃:“小女朋友又给你回信啦!”她夸张地嗅了嗅信封,“啧啧,这奶油味儿,齁甜!”
“拿来!”少年耳尖泛红,伸手去夺。
“我给你找的笔友,靠谱吧?”陈沁笑嘻嘻躲开,“现在知道人家长什么样儿了没?”
宋星意清了下嗓子,目光落在信纸上,字迹认真却依旧歪扭:“美好的东西……模糊点才像梦。”
“以后你俩结婚,我得坐主桌!”陈沁揶揄道。
“别瞎说……”宋星意话音未落。
视频戛然而止。
宋星意闭上眼。记忆里的声音补全了画面:
“你这次考得怎么样?蓝莓吃不吃?”
“吃。”陈沁直接拿过整盒冰冻蓝莓,“这次来,是跟这蓝莓道别的。”
“……什么?”宋星意从信纸上抬头,眼神带着困惑。
“嗯,爸妈定了,去美国读大学。雅思过了,手续也差不多了。”她含着一颗蓝莓,咬得很慢。
她知道自己是宋星意为数不多能袒露心迹的人,知道他精神世界布满裂痕,知道他一直在掩饰。
所以她选择沉默到最后,她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因为会让他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被纳入任何人的考量。
陈沁看着宋星意,目光扫过他信纸上用力刻下的笔画。“走多久?”
“很久。”
宋星意抚摸着乌桕树粗糙的树干,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行吧。”
“嗯,让你的笔友……好好陪你。”
夏风燥热,卷着丝丝缕缕的乌桕香,停在他肩上,沉甸甸的。
他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发了很久的呆。
旁边多了个人,是徐骁行。他坐下,手轻轻搭在宋星意肩上。
“你怎么来了?”
“你干了什么?”徐骁行声音低沉。
宋星意低着头,没说话。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冲破喉咙。
“别哭。”徐骁行说。
“没哭。”声音闷闷的。
“擦擦。”徐骁行递过来一张纸巾。
宋星意接过,柔软的纸巾按在发烫的眼眶上。徐骁行侧头,目光落在他湿润的睫毛上,仔细地看着那双眼睛。
真的太像了。
后来,裴诵、陆辞树、许淼、顾沫白都来了。宋星意简单说了经过,隐去了那句点燃一切的话。
他们没像往常那样吵嚷,只是压低了声音围着他。
“小星牛逼。为民除害。早看那傻逼不顺眼了。”
“林鹿?就前两天跟你表白那个!你记性不是超好么?”
“没事儿,哥们儿都在呢。”
……
金俊熙断了一根肋骨。参与打架的几个都被叫了家长。余向晚和宋成匆匆回国处理。金家开了个小公司,宋成用几百万封了口,办了转学,又给学校捐了一栋楼,风波才平息。
从头到尾,父母没对他说过一句安慰的话。眉头永远是紧锁的,眼神里是压不住的疲惫和更深的东西——失望?厌烦?宋星意想解释,话堵在喉咙口,无论怎么组织语言,都像坏孩子在为自己的劣迹狡辩。
伤口还未结痂,他们又走了。
夜里,宋星意坠入一个冰冷的梦。
那扇沉重的家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融化。耳边反复回响的,只有父母临行前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这一次,他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一句无声的低语,沉入粘稠的黑暗:
“你们……可怜我一下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