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华四年的深秋,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中秋宫宴那场不见硝烟的较量,随着最后一抹暑气,一同悄然消散在日益凛冽的寒风里。
宫墙内的日子,表面依旧循着既定的轨迹,缓慢而压抑地流淌。
叶云歌凭借着才情与家世稳占一席之地,慕容舜华依旧倚仗着旧情与明艳分庭抗礼,二人勉强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谢清裕的恩宠便在这两者之间流转,偶尔也会如同施舍般落在椒房宫,或是我的长乐宫,带来些许虚幻的暖意,旋即又迅速抽离。
我依旧守着永宁殿这一方天地,读书,习字,与兰殊品茗手谈,心底那根弦却从未真正放松。
骄纵的慕容舜华与傲岸的叶云歌就如同两座沉默的火山,底下岩浆奔涌,不知何时便会喷薄而出。
她们二人,我眼下谁也得罪不起,亦无意卷入其中,只能在日渐寒冷的空气里,静静等待着下一个足以打破这僵局的变动来临。
却不曾想,这变动来得如此之快,且如此出人意料。
这日午后,我正捧着一卷《战国策》读得出神,忽而,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宁静。
我抬起头,便见沉香快步从外间走近,脸上是压低了声音也难掩的惊异与凝重。
她趋至我身边,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气息微喘地禀报道:“娘娘!昭阳宫那边刚传出的消息,太医确诊,嘉贵人诊出喜脉了,说是…已经快两个月了。”
我执书的手微微一顿。
金沉璧……有孕了?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瞬间在我心底漾开层层涟漪。
首先是难以抑制的惊讶。
谢清裕登基至今,膝下犹虚,唯有皇后所出的嫡子谢琏与楚瑛用性命换来的那个养在慈宁宫的长子。前朝对此早已议论纷纷,后宫之中,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谁不盼着能有新的皇嗣诞生,以固国本,以安人心?
金沉璧这一胎,无论男女,都将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其意义远非寻常妃嫔有孕可比。
然而,惊讶退去后,一个更深的、此前被有意无意忽略的疑窦,如同潜藏的暗礁,骤然浮上心头。
这宫中,从前恩宠最盛、持续时间最长的,当属慕容舜华。她承宠多年,圣眷优渥,几乎独占鳌头。
彼时陛下初登大宝,正需倚重慕容家赫赫军权稳定北境,震慑四方。按常理,若慕容家能诞下带有皇室血脉的子嗣,君臣之间岂非联系更为紧密?可为何慕容舜华的肚子,却这么多年都一直没有动静?
是她自己体质有异,难以受孕?还是陛下根本不愿,甚至不能,让权势煊赫的慕容家,出现一个流着两家血脉、未来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
若是后者……
这个念头让我心底猛地一沉,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帝心似海,深不可测。
他对慕容家的忌惮与防备,恐怕远比表面看起来的倚重与恩宠要深得多。所谓的盛宠,或许从一开始,就设定好了界限与禁区。
慕容舜华自己,这个沉浸在情爱与独占欲中的姑娘,可曾意识到过这一点?还是依旧天真地以为,只要拥有陛下的爱怜,便拥有了一切?
这深宫之中的恩宠,原来从一开始,就可能是一场精心计算的平衡,一份带着枷锁的殊荣。
随即,我的思绪被猛地拉回,立刻转到了眼下最紧迫、也最显而易见的局势上——
金沉璧,竟然先于慕容舜华怀孕了!
慕容舜华那般骄傲善妒、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如何能忍受一个依附于她、出身远低于她、甚至需要仰她鼻息生存的贡女,先一步拥有了她求而不得、或许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子嗣?
我几乎能预见,昭阳宫内那看似坚固的同盟,在金沉璧诊出喜脉的这一刻,便已从内部开始龟裂,名存实亡。
慕容舜华看着金沉璧那尚且平坦的小腹,眼中会是什么神色?是嫉妒?是愤怒?还是被背叛的滔天恨意?
我放下手中微凉的书卷,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庭院中,几株木芙蓉在萧瑟的秋风中艰难地绽放着最后几抹娇艳,花瓣边缘已见蜷缩枯黄之态。
“这下,”我望着那摇摇欲坠的花朵,声音沉静而笃定,对紧随身后的沉香道,“昭阳宫,怕是再无宁日了。以慕容舜华的性子,这口气,她如何能咽得下?”
沉香脸上忧色更重,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那咱们该如何应对?是否要备一份贺礼送去?”
我微微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一片渐次凋零的秋色上。
“静观其变。”我缓缓吐出四个字,语气不容置疑,“记住,无论昭阳宫传出什么动静,我们长乐宫,只当不知,不闻,不问。”
我知道,一场新的、更加复杂而凶险的博弈,已然随着这个尚未成型的孩子,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我,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更加清醒。
翌日清晨,椒房宫内。
檀香的气息依旧清冽,却似乎比往日更凝重了几分。众妃嫔按品阶端坐,看似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那低垂的眼眸、偶尔交汇又迅速分开的视线,以及一种无形的压抑,在空气中无声弥漫。
盛望舒端坐凤位,气色较前些时日似乎好了些许,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例行问询了几句宫中琐事,语气温婉如常。
直到殿内彻底安静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召诸位妹妹前来,是有一桩喜事要告知大家。”
她微微停顿,目光转向坐在慕容舜华下首,几乎要将自己缩进角落里的金沉璧,“嘉贵人金氏,蒙上天眷顾,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此乃陛下登基后首位皇嗣,实乃宫闱之福,社稷之幸。”
话音落下,殿内出现了片刻诡异的凝滞,随即,道贺声才零星响起。
“恭喜嘉贵人!”
“真是天大的喜事!”
“定要好好保重身子。”
我随着众人,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向金沉璧道贺:“恭喜嘉贵人,此乃吉兆,定要安心静养,平安诞下皇嗣。”
我的话中规中矩,不带过多热络,也无丝毫嫉妒。
金沉璧立刻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双手紧张地交叠在小腹前,向皇后、又向众人深深福礼,声音满是诚惶诚恐:“嫔妾谢皇后娘娘,谢诸位娘娘关怀。嫔妾定当谨遵医嘱,小心谨慎,绝不敢有负陛下与娘娘恩泽。”
然而,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越过了她,聚焦在了她身旁的慕容舜华身上。
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看向金沉璧。
她就那样直挺挺地坐着,下颌扬得高高的,仿佛这样才能维持住她摇摇欲坠的骄傲。那张明艳逼人的脸上,此刻如同覆了一层寒霜,嘴唇紧紧抿着,勾勒出倔强而愤怒的线条。
她甚至没有掩饰这份怒意。
在满宫嫔妃面前,她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不满与嫉妒,**裸地摊开在众人面前。
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清越又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响起了,是叶云歌。
她眼波流转,扫过慕容舜华那铁青的侧脸,唇角勾起一抹锐利的弧度。
“哟,真是天大的喜事呢。”
叶云歌的声音优雅,却字字带着刺,“嘉贵人好福气,入宫不久便能为陛下开枝散叶,可见陛下隆恩浩荡,雨露均沾。”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慕容舜华身上,语气带着天真的疑惑,“只是,贵妃娘娘,您与嘉贵人同住昭阳宫,平日最是亲近,怎么瞧着似乎不太为嘉贵人高兴呢?”
慕容舜华猛地转头,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狠狠剜了叶云歌一眼,堪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本宫好得很,不劳舒嫔费心。”
金沉璧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垂到胸口,单薄的肩膀微微瑟缩着,像一只受惊的雀鸟。
我看着她那副模样,心中不由一紧。
这场景,何其熟悉。
曾几何时,楚瑛也是这般,怯怯地站在人群之中,因为腹中的孩子而成为众矢之的,惶恐不安,最终……
但我知道,她不会成为楚瑛的。
楚瑛的怯懦是刻在骨子里的,是真正无枝可依的惶恐。而金沉璧那日充满野性与力量的眼神,早已在我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此刻的瑟缩,此刻的依附,或许只是她在这吃人深宫中,不得已而为之的求存手段,是她披在身上的一层保护色。
她像一株柔韧的藤蔓,看似依附于慕容舜华这棵大树,实则是在积蓄力量,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生存缝隙。
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依靠任何人的怜悯活着。
盛望舒适时地轻咳一声,温婉的声音打破了这僵局:“好了,嘉贵人有孕是喜事,诸位妹妹当以和为贵。嘉贵人,你且回去好生歇着,一应份例用度,本宫会吩咐内务府按最高规格供给,务必确保皇嗣无恙。”
金沉璧如蒙大赦,连忙谢恩,几乎是逃也似的,在宫女的搀扶下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慕容舜华冷哼一声,豁然起身,连礼数都未曾周全,便带着一身凛冽的怒气,拂袖而去。
叶云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唇角那抹讽刺的笑意加深,这才慢悠悠地起身,仪态万方地向皇后行礼告退。
我随着众人起身,目光掠过那空出来的两个位置,心中一片清明。
这潭水,已被彻底搅浑。
金沉璧的孕事剖开了所有虚伪的平静,接下来的日子,这深宫之中,怕是再无宁日了。
前几天吃海底捞吃急性胃肠炎犯了。。。。加上电脑前几天不小心被我摔了,今天开始拿pad速速码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