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终于在天光微曦时耗尽了力气。
肆虐一夜的暴雨停歇,只余下屋檐滴落的残雨,敲打在院子角落废弃的铁皮桶上,发出空旷而单调的“叮咚”声,像一首凄凉挽歌的余韵。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沉沉地压在渔村和海面上,光线吝啬地渗透进来,将潮湿破败的小屋映照得更加灰暗、冰冷。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浓重的海腥、潮湿的霉味、鱼鲞的咸涩,还有昨夜那场激烈交锋后残留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气息——混合着她脚底伤口渗出的血,以及那份被签署的文件透出的、无形的硝烟。
沈胭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那漫长而冰冷刺骨的后半夜的。
她赤着脚,站在原地许久,直到脚底的伤口被冰冷的地面冻得麻木,直到那股破釜沉舟的戾气燃烧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油灯的火苗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缕青烟袅袅。黎明的微光透过洞开的破窗,冷冷地洒在屋内狼藉的地面上——碎裂的陶片浸泡在混着血丝的泥水里,折射出黯淡的光;签过字的钢笔滚落灶台边缘,沾满了灰尘;竹匾里的鱼鲞散落一地……
她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挪到床边,那简单铺着粗布床单的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没有清理伤口,没有收拾残局,只是裹紧单薄冰冷的薄被,蜷缩起身体,将自己深深埋进那带着陈旧气息的粗布里。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震颤。
陆拯安最后那句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深深扎进她的意识深处。
“代价,你付得起吗?”
那低沉的、毫无波澜的声音,在死寂的黎明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碾压着她混乱不堪的神经。他到底是谁?他洞悉她所有不堪的秘密,他精准地操控着她最深的恨意,逼她签下了那份可能是巨大陷阱的遗产文件,然后留下一个充满未知恐怖诱惑的问句……傅予淮最后那三分钟十七秒,究竟说了什么?是诅咒?是忏悔?还是……别的什么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无形丝线缠绕、拖拽向未知深渊的窒息感,将她紧紧包裹。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破碎的噩梦与冰冷现实交织。手腕上那道浅褐色的疤痕在意识模糊中灼痛起来,仿佛又被滚烫的烟灰缸狠狠烙下。耳边似乎又响起傅予淮刻薄的讥讽,混杂着王金花尖锐的幸灾乐祸,还有陆拯安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猥琐兴奋的窃窃私语声,如同肮脏的蚊蝇,顽强地钻过破败的木板墙缝隙,钻入她的耳朵。
“……啧,瞧见没?那树……邪门了……”
“……可不是嘛!黑灯瞎火的,谁看得清?大清早起来,我差点以为眼花!”
“……红的!跟血染的似的!这鬼天气,冷得人骨头缝都疼,它倒开花了?开得还那么……那么……”
“妖!透着股邪性劲儿!你说,是不是跟傅老板死了有关?阴魂不散?还是……”
声音来自院墙外的小路,是村里几个惯常游手好闲、最爱嚼舌根的男人,其中一个正是住在村尾、眼神浑浊的老鳏夫李大海。沈胭脂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树?开花了?红色的?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那扇昨夜被狂风撞开的破窗前,不顾清晨刺骨的寒风灌入单薄的衣衫。
院角。
那棵昨夜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剧烈摇晃、如同垂死挣扎般的老石榴树,此刻,在铅灰色黎明黯淡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魔幻的景象!
光秃秃、虬结盘踞的黝黑枝干上,昨夜还悬挂着几颗摇摇欲坠的干瘪黑石榴的地方,此刻——
一朵!
不,是好几朵!甚至是一簇簇!
拳头大小的石榴花,正以一种惊心动魄的、不容忽视的姿态,在凛冽的寒风中怒放!那花红得异常浓烈,如同刚刚凝固的、最为纯粹的鲜血,又像是从炼狱深处捧出的燃烧的炭火!花瓣层层叠叠,饱满丰腴,在灰暗的背景中迸发出一种灼灼逼人、近乎妖异的光彩!它们就那么突兀地、倔强地绽放在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枯枝上,带着一种不管不顾、向死而生的决绝生命力!仿佛昨夜那场险些摧毁它的风暴,反而成了点燃它生命怒火的引信!
沈胭脂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奇迹般的、或者说诡异的一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这棵树……外婆的石榴树……在她签下那该死的文件、在她被那个男人逼到绝境之后……它竟然开花了?!开得如此妖艳,如此不合时宜!
院墙外,李大海那浑浊又带着某种贪婪窥探意味的眼神,隔着低矮的土墙缝隙,正死死地黏在那几簇惊心动魄的红石榴花上,嘴里还在咕哝着“邪门”、“妖异”,但那眼神深处闪烁的光芒,却绝非纯粹的恐惧,更像是一种发现新奇猎物般的兴奋和算计。他的目光扫过那几朵花,又扫过沈胭脂映在破窗上的、惊愕失神的侧影轮廓,那丰腴的身姿在晨光里如同沾着泥的缎子,散发着引人堕落的颓靡之美。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沈胭脂被那黏腻恶心的目光刺得浑身一激灵,猛地从窗前缩回身体,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息。脚底的伤口被这剧烈的动作牵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沾着泥污和凝固血渍的双脚,又看了看一地狼藉的屋子,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愤怒涌了上来。她不能这样!绝不能像个被吓破胆的废物一样缩在这里!
她咬着牙,忍着脚底的疼痛,开始动手收拾屋子。她找来扫帚,将地上的碎陶片一片片扫起,扔进一个破筐;她用冷水冲洗沾满泥污的地面,冰冷的水冻得她手指发僵;她将散落的鱼鲞捡起,重新铺回竹匾……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身上隐秘的伤痛和昨夜留下的精神创伤,但她强迫自己麻木地去做。她需要秩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秩序,来稳住自己濒临崩溃的世界。
就在她刚把地面大致清理干净,忍着疼痛舀起一瓢冷水准备冲洗脚上泥污伤口时——
“笃、笃、笃。”
院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了,声音不大,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迟疑。
沈胭脂的心猛地一跳!陆拯安?!那个魔鬼去而复返?!她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眼神警惕如受惊的鹿,紧紧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
“胭脂丫头?沈丫头?在家不?”门外传来的,却是一个刻意放柔、依旧难掩粗嘎的男声——是李大海!
沈胭脂的厌恶瞬间爬满心头。她握紧了手中的水瓢,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麻。
“沈丫头?开开门呐?”李大海的声音又响起了,带着一种故作慈祥的腔调,“听说你不舒服?大海叔来看看你。昨晚那风大雨大的,吓坏了吧?傅老板的事儿……唉,想开点啊!人死不能复生……”
他的话虚伪得令人作呕。沈胭脂没有应答,也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盯着院门。
“吱呀——”
院门并没有上栓,李大海试探性地推开了门缝!他那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不清的脸探了进来,堆着讨好的、却掩饰不住猥琐的笑容,目光第一时间就黏在了沈胭脂身上,在她沾着泥污的赤脚和因为弯腰冲洗而微微显露的曲线轮廓上贪婪地扫视着。当他看到墙角那棵诡异绽放着艳红花朵的石榴树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奇异光芒,震惊、贪婪、还有一丝莫名的敬畏混杂在一起。
“哎哟!真开花了!奇了怪了!”他故作惊讶地指着石榴树,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院子里迈进了一步,眼睛依旧牢牢锁定沈胭脂,“丫头啊,你这脚怎么了?伤着了?快别弄冷水!大海叔懂点草药,给你瞧瞧?”他说着,竟又往前凑近一步,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混合着隔夜的酒气和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一只手甚至就要朝沈胭脂裸露的脚踝伸去!
沈胭脂猛地后退一步,浑身的汗毛倒竖!手中的水瓢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冰冷的脏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她抓起倚在墙角的扫帚,双手紧握,将带刺的竹枝那头对准了李大海,声音因为极度的厌恶和紧张而尖利颤抖:“出去!李大海!你给我滚出去!”
李大海被她激烈的反应和那柄对准自己的扫帚弄得一愣,脸上虚伪的笑容瞬间挂不住了,浮上一层恼羞成怒的阴鸷:“嘿!你这丫头!不识好歹是吧?大海叔是好心!看你一个人可怜兮兮的……”
“我让你出去!”沈胭脂几乎是尖叫出来,握着扫帚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缘、竖起了所有尖刺的小兽。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那棵火焰般燃烧的石榴花,那妖异的红色仿佛给了她一丝莫名的、支撑着她对抗的力量。
就在李大海那双浑浊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似乎打算用强,院子门口那片被黎明微光勾勒出的狭窄空间里,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身影!
陆拯安!
他像一道从阴影中剥离出来的剪影,静静地站在敞开的院门口,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门外大部分光线,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依旧穿着那身挺括的黑色大衣,只是肩头没有了昨夜的风雨痕迹,面容冷峻如同刀削,眼神深邃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澜,仿佛只是路过,又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他的出现毫无征兆,如同幽灵。
李大海显然没料到背后会突然出现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当他认出是昨夜那个开着黑车进村、气势慑人的男人时,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和深切的忌惮。常年混迹底层练就的生存本能让他立刻判断出,眼前这个人绝不是他能招惹的。
“你……你谁啊?站我家门口干啥?”李大海色厉内荏地喝道,试图掩饰心虚,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远离了沈胭脂。
陆拯安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李大海那张写满猥琐与惊惧的脸,仿佛掠过路边的垃圾,没有停留一秒。他的视线直接越过他,落在院子中央,握着扫帚、如临大敌、脸色惨白如纸的沈胭脂身上。他的目光在她沾满泥污的赤脚、脚底凝固的血渍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了她紧握着扫帚、因用力而颤抖的双手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极其细微,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李大海一眼。他只是向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带着绝对上位者压迫感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重锤,猛地笼罩了整个狭小的院子!空气瞬间凝滞,连屋檐滴落的水滴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李大海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尽,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被那股冰冷的气息震慑得心脏骤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甚至不敢再看陆拯安的脸,只觉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连一句场面话都没敢撂下,猛地缩回伸出的手,像被踩了尾巴的耗子,脚步踉跄地、连滚带爬地窜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清晨灰蒙蒙的小路上。
院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陆拯安站在原地,目光重新落回沈胭脂身上。她依旧紧握着那柄可笑的扫帚,如同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眼神里混杂着未散的恐惧、极度的戒备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茫然。
陆拯安的目光在她紧握扫帚的手上停留片刻,那纤细的手腕内侧,浅褐色的疤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他再次向前走了两步,步履沉稳,无声无息,却在沈胭脂紧绷的神经上敲响了最尖锐的警报!
他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如雪后松林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类似焚烧纸张后的焦味?他的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沈胭脂下意识地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退无可退。她举起扫帚,竹枝的尖刺颤抖着对准他,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别过来!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拯安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柄毫无威胁的扫帚,最终定格在她惊惶失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脸上。他没有抢夺,没有威胁,只是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昨夜曾稳稳护住过那一点濒死的灯光,也曾如同审判般递出那支决定命运的钢笔。
那只手,此刻稳稳地、不容抗拒地,握住了她紧紧攥着扫帚手柄的手腕上方一点点——避开了那道丑陋的疤痕。
他的掌心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温热,与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截然不同。那温度透过她冰凉颤抖的皮肤,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她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而陌生的麻痹感。
沈胭脂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挣扎了一下,却被他看似随意实则牢固至极的手指纹丝不动地钳制住。力量悬殊得令人绝望。
陆拯安微微俯身,靠近她因惊恐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锁住她的眼睛,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以及那倒影深处涌动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暗流。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她嗡嗡作响的耳中:
“沈胭脂。”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全名,不再是那个带着枷锁般耻辱的“傅太太”。
“想活得像个人,”他的目光扫过墙角那棵在灰色黎明中燃烧般绽放的、妖异而倔强的石榴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她混乱的心湖上,“就先学会,像它一样扎根。”
他松开了钳制她手腕的手。
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门。黑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突兀,迅速消失在清晨灰蒙蒙的、雾气弥漫的村路尽头。
沈胭脂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手中的扫帚“啪嗒”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奇异的温热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烙印。
她缓缓地、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墙角那棵火焰般的石榴树,又低头看向自己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赤脚……
扎根?像那棵树一样?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拂过手腕内侧那道丑陋的疤痕,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
代价……她真的付得起吗?
黎明的微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落在满院狼藉和她苍白失神的脸上,也落在那几朵惊世骇俗、红得如同泣血的石榴花上。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昨夜的伤痕、未知的代价和那一簇诡异燃烧的生命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