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跟你撞理想型啦。
/
盛意再次听到有关段颂明的消息是在某天傍晚。
她记不得那天是周几,在这边生活一段时间以后,她完全失去时间观念,抛去以往线形般的时间排列,她现在将日子过成各种形状,意外发现她这段时日过得十分惬意。
虽然跟林淑音待得时间久了,两个人难免会产生更多的分歧和争执,比如盛意吃饭的时候很挑食,洗澡的时候总喜欢听歌,被子衣服总是叠不好......林淑音看不惯她的一些生活习性,她们偶尔会吵架,但是大多数时间,盛意难得从林淑音的唠叨声中体会到久违的温暖,那些曾经令她感到厌烦的唠叨,像人们常说的那枚正中眉心的子弹。
自从家里发生变故之后,盛意很少从母亲身上感受到叫做活力的东西。
这是衰老的前兆。
死山、死水,没有活力的人。
林淑音在屋子里一连闷了好多天,那天她站在窗台边,望着远处烧成火山般的云霞,终于下定决心出去走走,盛意对此双手赞同,在听到母亲说出“想去看看段颂明外婆”时,她只停顿了零点几秒钟,或许时间还要更短,总之,她立即表明态度,“我也很想出去走走。”
林淑音用怀疑的目光看她,问她今天到底吃了什么药竟然想要出门。
她们来这里有些时日,除去一开始清理房子置办生活用品,盛意走出大门的次数为零。
她不是瘫在二楼客厅地板上,便是挂在二楼窗台上,总之休想让她多走一步路。
林淑音看不惯她的原因跟这件事情存在莫大的关系,在她印象里,盛意骨子里有一些懒惰基因,能够发奋图强一路往前跑是因为她的严格督促。
这半年来她疏忽对盛意的教育,所以女儿才回归本质,缺少动力,甚至敢独自做出退学的决定,来这里之后变得不知上进,浑身上下如同软绵绵的泡沫,总是喜欢瘫着躺着。
盛意不喜欢母亲这副语气,蒲扇一丢从地板上爬起来,随便拢了下头发换上要出门的衣服,“我就喜欢跟你待在一起,一点也离不开你。”
林淑音拿她没办法,她从小就知道如何耍赖。
十分钟过去,林淑音喝过一杯茶,看着盛意东跑西跑,还快速洗了个头,有些不耐烦地问她要出席什么盛大宴会,值得她这样打扮。
盛意往脖颈间喷了三泵香水,笑嘻嘻地抱住林淑音问她香不香。
林淑音把她从身上扒下来,“喷多了。”
盛意抬起胳膊左闻闻右闻闻,很疑惑地嘀咕一句:“不好闻吗?这还是你之前送我的礼物呢。”
林淑音嘴唇微动,过了一会,催她赶快下楼。
那天火烧云的火势实在太旺盛,入眼全是红彤彤一片,山头、屋顶、柏油路面全是深深的红粉颜色。
很多人固执地对某样东西带有强烈的迷恋,林淑音喜欢夏天冰凉的井水,所以盛安山生前找人在院子里凿了一口井,买回来的水果蔬菜全部冰在下面,当时盛意还对父母这项游戏感到无语,好好的冰箱冰柜当摆设。不过盛安山去世以后,那口井便荒废了,几个月过去,因为没人料理,周边长出一些野草,又变成枯草,为了避免林淑音睹物思人,盛意花费好大一番功夫遮住那口井。
而盛意喜欢一些傍晚,还有出现在傍晚的云霞。
在那片颜色中,她清晰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但那些沟壑似乎又被云霞抹平,于是衰老都变得柔和,变得让人容易接受,让人没那么恐惧。
云霞让她觉得安宁,其实她有想过,如果能和母亲一起变老,死亡本身就没那么恐怖,如同一起参演某部以两个人为主角的电影,电影结束以后她们也都杀青了。
伟大的杀青梗。
她不清楚这种想法对不对,毕竟她没接受过很好的死亡教育,林淑音本人也很难接受离别,很难从亲人的死亡中抽离。
等林淑音同段颂明的外婆谈起两个家庭的变故时,三个人同时沉默下来,被燃成粉红色的猫故意发出动静,好引起人类的注意,盛意勾了两下手指,它得逞地蹭过来。
盛意在它舒服的呼噜噜声中又对段颂明产生一些好奇。
十年前的段颂明跟现在的自己年龄相似,那时候他同样面临亲人的离世。
段颂明的外婆精神还好,只是在谈论起自己女儿的离世时神情黯淡,任凭傍晚的云霞再怎么灿烂也抹平不了她脸上的沟壑。
她是比林淑音还要年老的女人,十年前一个冬天晚上,她取下捆住棉花被子的麻绳,将暖和的棉花被送到女儿房间,第二天清晨便亲眼看到挂在房屋横梁上的人,被踢倒的凳子旁边是女儿结婚时穿的红色高跟鞋,头天晚上的棉花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
她当场便吓晕过去。
段颂明赶回来的时候,看到母亲身体僵硬地躺在那里,拳头紧紧握住,他用力掰开以后发现母亲手里是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照片被握得时间太久,皱巴巴地看不清楚人的脸。
当时他二十二岁。
“婉婉走了以后,颂明才意识到妈妈可能是爱自己的。”
赵玉霞碎碎地跟林淑音说起这些,“他们两个人都不爱讲话,误会越来越深。”
三个人围着圈坐,盛意看见林淑音抬手抹了下眼角,安慰道:“都过去了,您要注意身体。”
赵玉霞反过来拍拍她的手,“我没想到你过得也不容易。”
林淑音眼眶又一次湿润了,她以前不会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失态,也经常教育盛意不要在别人面前哭,很软弱,很无能。
她性格刚强,只是太强硬的东西同样易折。
她们两个人都在名为死别的苦海中浸泡过,但凡对视一眼,都很难不想起那片海水的苦涩味道。
汗淋淋地从这片海水中出来,两个大人的谈话风格又变了方向,踏进阳光明媚的花园里。
盛意有时搞不懂她们这些大人,前一秒钟还因为往事互倒苦水,下一秒钟脸上便洋溢着欢快的笑,谈起这座城市以前的布局,哪里新开了蔬果市场,哪里搞拆迁给了多少安家费,以往城中心在东边,现在政府要往西发展啦等等这些。
聊起来的东西细细碎碎,在三个人围成的圈里掉落一地的面包屑,盛意不参与悲惨故事讲述,却是一个很好的捧哏,总能捡起这些碎碎面包屑,逗得赵玉霞哈哈大笑,跟林淑音说:“你女儿讲话真好玩。”
搞得林淑音暗地里跟她吹鼻子瞪眼,让她一个女孩子说话不要这样夸张。
盛意不理会,抱着猫特意坐得离赵玉霞近了些,嘻嘻哈哈继续说她以前读书时遇到的事情,公寓里有人半夜做饭把厨房炸了引发火灾,她睡得太死没注意险些葬身火海,还有她跟同学逛街亲眼看到抢银行的人,因为枪走火误伤同伴,那条街距离她居住的地方不过几百米远。
赵玉霞“暧”了好几声,“你读书也好辛苦啊。”
盛意洒脱摆摆手,“没什么啦。”
林淑音倒是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嘟囔,“我怎么不知道这些事情?”
盛意依旧笑着:“怕你担心啊,半夜睡不着会跟我爸懊悔为什么送我出去。”
林淑音欲言又止,不自然地跟赵玉霞笑了笑,“听她乱说呢。”
赵玉霞只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不说话。
田园肥猫在盛意怀里睡得昏天黑地,等醒来时三个人类又聊到别的地方,说起什么男朋友啦谈恋爱啦这些。
但它只是一只被阉过的小猫咪,小猫咪不用谈恋爱,打出一个哈欠之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再度入睡。
女孩怀里香香的,它很喜欢。
“至于我嘛,”盛意扬起明亮的笑脸说,“我喜欢性格安静一点的。”
庭院里的确安静了几秒钟时间,赵玉霞跟林淑音的视线并不在她身上。
盛意抬起脸缓缓转头,看到大门口被傍晚余晖笼罩的高大男人。
那时候火烧云已经消散,天空中没有落日,没有晚霞。
只有飞机轰隆路过,留下一条长长的航迹云,映着不明不暗的天色,盛意察觉到段颂明微微顿住的眼神。
段颂明跟林淑音打招呼,视线转到盛意这里时,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很轻地点了下头。
而盛意此时却天不怕地不怕地补了一句,“跟你撞理想型啦。”
杏仁眸弯成小溪流,笑得张扬肆意。
这句话只有两个人才明白到底有什么特殊含义。
赵玉霞跟林淑音视线疑惑地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盛意在两位女性看不见的地方冲他眨了下眼睛。
他眉峰微拢,认为面前这个女孩有些棘手。
等林淑音带着盛意告别以后,赵玉霞问他工作忙不忙,这边生活太简单,如果他觉得无聊不用留在这里陪自己。
段颂明摇头,“不会的。”
因为今天家里热闹,赵玉霞心情很好,想起盛意逗她开心的模样,人就像轻飘飘的羽毛飘起来,夸盛意长得漂亮,性子活泼开朗,女孩子总是可爱有趣。
并跟段颂明说哪天再来邀请她们母女过来做客,她懊悔地说:“哎呀,聊得太开心了,我都忘记留人家吃晚饭啦,我做饭很好吃的。”
她个子不算高,站在院里茂盛的杏树下,总会让段颂明恍惚一下想起母亲的模样,似乎便有一颗酸杏掉进心脏,融化在血液里。
他忍不住轻笑,“淑音女士不会搬走了,以后机会还很多。”
赵玉霞:“我听她讲啦,她人很好。”
“就是这大半年来过得辛苦,安山年纪轻轻便走了,”她叹气,“好在还有个女儿,盛意这孩子也很乖巧,是吧颂明?”
段颂明没应声,收拾桌椅板凳的动作停下来,收敛脸上的轻笑。
他用手碰了碰杏树的一片叶子,一只耳环便掉在他手掌上。
上面带着淡得几乎消失的香水气味。
她乖巧吗?
段颂明并不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