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单身男人,大她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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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颂明果然如盛意所想的那样,并没有特意过来劝学。其实他很少来这边,偶尔路过。
盛意没事做的时候趴在二楼窗台,能看到远处山脚下弯曲的柏油路,她有时会看见段颂明开车离开,或者开车回来。
有一次他似乎在等人,车子停到临时停车点,从里面探出来一只很有力量感的手。段颂明反手向上,手指间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飘到半空,他微仰起脖子靠在座椅上,目光平静地看向某处。
车窗降至半截,因此盛意只能看见一条整齐的玻璃线划过他突起的喉结。
盛意尚未找到事情做,只好调动所有的感官去观察这里的风土人情,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对父母的生活知之甚少,她不清楚他们过往的生活经历,之前也并不在意那些被他们反复珍藏又反复讲述的故事。
她错过父母太多东西,而且这种错过永远是心头潮湿的土壤,遗憾的种子掉进去就要开始发芽。所以她有意识经历一遍他们当初的生活,住在他们待过的房子里,养育一些他们喜欢的植物,感受这里湿润的空气以及低矮的天空,以便能够切身体会时间在他们身上碾过的痕迹,同时用尽所有办法冲刷掉母亲内心的悲痛。
她要观察的东西太多,段颂明时不时的入镜也会令她产生更多的好奇,比如他如何同父亲相识,他和盛安山不是同龄人,却处成很好的朋友,就算很多年没有见面感情依然存在。
那天天气放晴,天空蓝得像动画片里的特效,大风仍在不知疲倦地牧羊,盛意被热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林淑音劝她离开这里无果,躺在房间里唠叨她读书的事情。
盛意翻腾手里的相机,母亲的话飘进她耳朵边,又顺着风从另一只耳朵里飘走。
林淑音察觉到她的三心二意,问她有没有在听。
盛意看着镜头里的段颂明,他依旧将车停在路边,往外伸出手指掸掉烟灰,手腕便那样搭在车窗上,没有收回,以至于盛意隐约能看到他手腕上的蓝绿色血管。
他应该在打电话,眉头微皱,眼皮垂下去,表情不是很好。
盛意放大镜头,注意到他眼尾处有一条很淡很淡的纹路,雪融化成水那样的淡,微不可察。在狭窄的取景框里,盛意聚焦,得以仔细观察他的长相和五官。
他不算年轻,也不算老,锋利的五官和沉稳温和的气质缓冲掉年龄带来的气息。
盛意问过林淑音他的姓名及年龄,一个大她十二岁的单身男人,身上的阅历足够将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骗得团团转,真情与否,全凭良心。
林淑音问她在做什么,怎么突然不说话。
盛意放下相机,眼神落在山脚下,那台车变得很小,里面的人也几乎变成图画中被甩上去的墨点。
盛意托起下巴,好奇地问林淑音,盛安山为什么会和段颂明成为朋友。
他们两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盛安山性格十分外放,永远是组织聚会活跃气氛的好手,嘴巴能说会道,很会哄人开心。盛意对段颂明了解不多,但看外在,他应该不喜欢父亲吵闹的性格,应该也不喜欢各种热闹的场合。
过了一会,林淑音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你爸爸之前说,从颂明身上能看到一股静气,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总归是一种好评价。”
盛意默念这两个字,听见母亲继续说,你和你爸爸蛮像,你觉得颂明是好心肠,你爸爸认为他人还不错。
“你一向讨厌过问别人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在意你爸爸这位朋友?”
林淑音十分不解。
盛意歪着头思考好一会,当然不会告诉她真心话。
但是撇去这个原因,盛意同样认为段颂明在盛安山的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
林淑音靠一些回忆怀念父亲,盛意则需要用更具体化的事情或人。
她们用不同的方法怀念相同的人。
盛意再次抬起相机,取景框里的那只手腕已经放在了方向盘上。山上的绿色植物在风里飘摇晃动,如同察觉到这边的视线,段颂明稍稍转过头,微眯了下眼睛。
盛意忽然记起当时那个雨天,他站在四面通风的客厅给盛安山上香的模样,淡色的嘴唇抿出一条平直的线,平静地看向照片里笑容满面的盛安山。
雨水在他们周围下个不停,整个客厅宛如一座泡在水里的孤岛。
盛意按下快门,认为段颂明应该也十分想念他这位朋友,对于朋友的妻子和女儿,他只是稍加照拂。
他偶尔将车子停在距离这栋房子的不远处,也只是担心林淑音会想不开随盛安山离去。
他真是好心肠。
盛意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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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颂明再次登门拜访是在一个阴天,林淑音当时并不在家,盛意瘫倒在窗台上,吊着两条腿看这些天的新闻报道。
这边过于偏僻,又深处山林,不同于繁华热闹的超一线城市,生活节奏慢得出奇,如果不刻意追踪最新动态,很容易和外界失去联络。
盛意在浏览新闻时瞥见门口有一道身影。
两个人视线相触,段颂明便放下要按门铃的手,点头说了声“下午好”。
不知道是不是从山里吹过来一阵凉风,盛意两条小腿起了层鸡皮疙瘩,她将悬空的腿收回去,张张嘴欲言又止,不清楚要怎么称呼他。
停顿两秒,盛意跟他问好:“段叔叔。”
段颂明目光深而缓,盛意明明身处高位,从高往低处看,偏偏被这道目光盯得不知所措,但其实段颂明表情并不凶,同人说话时的语气谈得上平和。
她莫名地想起林淑音口中的静气。
视线接触时间太久,盛意冷不丁意识到自己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帮人开门的打算,连忙从窗台下去,让段颂明稍等。
他还是那句“不急”。
在下楼开门途中,盛意还在想到底会有什么事情能令他着急,从他身上很难捕捉到情绪波动的因子。
她甩甩脑袋,打开大门让人进来。
段颂明目光扫了眼院子,盛意立刻会意,解释说林淑音今天和刚认识的朋友出门闲逛,这会还没回来。
她既这样说,段颂明便没有多留的意思,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就要离开。
干净的透明包装盒里是一件约三十厘米高的木雕摆件,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看上去就是一家人。
盛意觉得眼熟,最后在脑子里搜查一遍,反应过来林淑音翻看的旧相册里有类似的照片,当时她还不会走路,外出不是坐在婴儿车中便是被父亲抱在怀里。林淑音跟她讲过,那张照片是他们在北京游玩时被过路人偶然拍下,并上了当年本地的春晚节目,盛安山每每说起这件事都十分开心得意。
只是这件木雕作品,盛意从未听母亲提过,想来她也并不知情。
木调看上去有些年数,外面的包装却显得新,盛意抬眼,不是很明白地看向段颂明,紧接着邀请他进去坐坐,她从家里带了父亲生前最喜欢喝的茶,如果他现在不忙,可以慢慢跟她讲些有关盛安山的事。
她喊人段叔叔,语气里却没有面对长辈时的拘束,相反,她提出的邀请和请求都十分自然,齐齐的刘海下方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抬头看人时又很认真,希望给她一个请人喝茶的机会,上次见面太匆忙,很多事情没来得及说。
段颂明不清楚两个没怎么见过面的人能有什么事情要说,抬起手腕看表,倒也没讲其他,只说他在半个小时之后有个远程会议。
盛意当即便弯起眼睛,保证不会耽误他的正事。
在铁观音飘起来的烟雾里,盛意依稀能看到父亲制作木雕的时候。
段颂明平静转述当时发生的事,三言两语说明情况,盛安山原想送林淑音生日礼物,向段颂明的外公讨教过后不满意这件手中的成品,当时林淑音突然生病住院,他着急赶回,便拜托段颂明的外公帮忙保管,等他以后回来取。只是意外接连发生,段颂明的外公去世后谁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东西。
段颂明这次送外婆回来,整理房子时在三层阁楼发现它,猜测这跟林淑音有关。
他讲这算物归原主,并缓声抱歉,他现在才发现这件礼物。
屡屡茶烟上飘,听到他口中的“物归原主”时没忍住抬头看人。
她想起失而复得的耳饰,段颂明衬衫背后的几道雨痕以及他身上干燥的气息。她有些想笑,他这样的人行好事的风格还真是独树一帜。
如果她没有发现挂在百合竹叶子上的耳饰,如果她不多问这件木雕背后的事情,段颂明就不会主动提起,真的很像她幼时养过的猫,手里拿着零食它才会主动理你。
段颂明果真在讲完事情始末之后就要起身离开,盛意笑着对他说:“段叔叔,你的茶还没喝完。”
盛意不算小孩子,双方都处于成年阶段,段颂明并非不懂这是委婉让他再多说一些的意思。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盛安山口中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孩,想起林淑音前几天拜托自己劝说她完成学业的事情。
按道理来讲,这个年纪的人不应该出现叛逆性的行为,但段颂明从来不信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因此并没有点头答应林淑音,他并不能保证自己说的话就会有用,换句话讲,盛意不一定会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最主要的是,他没养过孩子,懒得多费口舌。
不过再次看见盛意清澈水润的乌瞳,以及她耳朵上突然冒出来的山茶花耳环,段颂明又对刚刚的想法产生怀疑。
思绪动摇之时,盛意已经起身帮他多添了茶,并向他打听其他事情,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她甚至问他目前有没有交往的对象,以及他喜欢哪种女孩子。
盛意问得多,段颂明回答得少,后来他的话越来越简短,跳过某些私人问题,眼神中带有沉静的审视。盛意自然不觉得害怕,也丝毫没有冒犯别人的自觉,如果几个问题便能轻易挑起他的情绪,那便是她看错了人。
同样,她不认为段颂明会因此讨厌自己,否则在她问出第一个私人问题时,他便会借口离开,于是她大着胆子继续往下问。
段颂明伴着微苦的茶香打量了下面前欢俏的女孩,突然开口问:“淑音女士讲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盛意当即噤声,车子刹太猛一样人几乎要冲出去,她愣愣的,点头。
段颂明继续问:“跟她有关?”
盛意没说话。
段颂明便不问了。
过了一会,段颂明起身告别,盛意听见他真的像个长辈一样说:“你觉得当下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最重要的。”
“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盛意脸上客套的笑缓缓消失,垂眼看见茶杯里慢慢转圈的茶叶,再抬头时段颂明已经离开。
他今天穿得休闲,纯色衬衣下面的肩背隐约显现肌肉走向,姿势随意却似乎又十分可靠。
盛意感觉自己就像杯子里的这些茶叶,在缓慢转圈,很长时间都没回神。
这个长她一辈的男人,从里到外都踩在她的审美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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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