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暗橱柜里的手机睡得好好的,柜门忽地打开。漆黑的屏幕倒映出顾明眼角耷拉下来,眼边泛起血丝。做了一天手术,顾明横躺在能勉强容纳下他的沙发,翻看附近有什么外卖。他实在不想走去食堂,外卖到了也是让周叙文顺道拿过来。可不能总让别人白干活,所以顾明佯装好意,打算问下倒霉蛋周叙文要不要一起吃饭。看着通话界面顶上鲜颜亮红的未接来电,提醒着他似乎错过了什么。
“陌生来电?”顾明心里揣着问号拨了回去。响了许久也未见有应,猜想可能是打错了。手指摁下挂断键的前一秒,电话接通了。
“喂,哪位?”虽然没开听筒,缥缈朦胧的声音却在幽静的休息室里,如一记重锤敲在心上,驱散浑身疲惫。刚还死水一潭的顾明立马坐起来,下意识回了句“喂”。一脱口便觉察到喉咙状态不对,拿远手机侧过头,闷咳了几声清清嗓,试着说了几句。直至嗓音恢复正常,赶忙将手机贴在耳边,说道:“喂,你是姜予安吧?我是顾明,是要约复诊吗?”电话那头久久没传来声音。半晌之后,对面才回话:“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顾明被他问得满头包,但他没空寻思这个。他嗅到了他一如既往的绵柔语气中藏着的针,像是在树阴蔽天的森林,无法消散的浓郁雾气。走错一步,小腿就会被藏在树丛里捕兽夹的钢齿折断,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眼睁瞧着自己的血肉成为这片土地的养料。
刀架脖子的顾明爆发出强烈的求生**,上句赶着下句地解释道:“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今天做完手术后看见一个未接来电,拨回去听到你的声音才知道是你。我真的没有调查你,没有做出任何不合规的事。”姜予安沿着顾明的话寻回些许记忆,他好像确实给顾明打过,但是没接通。后面由于昨晚没睡好,临时起意决定补个回笼觉,醒来就把这事丢在了垃圾桶。他抓挠几下眉毛,鼻腔里蹦出两声哂谑。对面慌乱辩解的话音渐停,心道:“这是起作用了?”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还没好好感受劫后余生的庆幸,紧着便思索起,他为什么突然笑起来。然而姜予安仅仅是被自己蠢笑了,感慨这个脑子真是越来越不中用。
他笑着缓和道:“不好意思我睡觉睡傻了,忘记给你打过电话。这样你挑个时间吧,把我放在最后一个就行,不耽误别人。”顾明道:“行,我看下排班。嗯…下周三可以吗,具体时间我微信发你。”姜予安道:“好。”等姜予安挂断电话,顾明一个利落的翻起身,火急火燎爬到办公桌前,核实下周三没有手术,点开微信在滑不到头的列表里掘地三尺,倏地发觉貌似还未加过他微信。
这边的姜予安拉开衣橱,清一色的通勤装。如果是一部动画,那他的创作经费肯定是最低的。不行,不能穿这身衣服去见他。想着便开始在网络上检索各式穿搭风格,只可惜各花入各眼,却都不入了他的挑剔针眼。
“这个太花。这个太简单。这个太幼稚。这个太成熟。”微信弹出条最新消息,是顾明的好友申请,姜予安同意了,他还未这样期待过信息,像是饿到连抬起眼皮都做不到的流浪汉,望着橱窗里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然而一小时过去了,对话框仍停留在初始,不禁抱怨道:“这微信加了不如不加。”
姜予安纠结半天,还是发不出一个标点符号。编辑好的语句删了又添,退而求其次想着发个表情包,看着贫瘠的图库再次陷入绝境,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
“周三下午5:30。可能会有波动,你可以吗?”
“我没问题。”
“行,那到时见。”
“到时见。“
陆昭临再三确认她看到的是他们这一周所聊的所有内容,忍不住对手机那头的姜予安质疑道:“你是不是性冷淡啊?”姜予安像是没听见般,旁若无人地说道:“不知道。快看看我选的这身衣服怎么样?”离复诊仅剩最后一天,他在线上线下整整犹豫了整整一周,挑剔程度像是在给自己选棺材。陆昭临暂时压下骂人的心,正要去瞧瞧他发来的照片,便听到他说:“不行,这个有点土。那这一套呢?”陆昭临火道:“你脑子有病吗?明天就见面,衣服现在买来得及吗?而且看这聊天记录,人家都不一定喜欢你,问题轻重都玲不清!脑子不要可以捐了。”被骂醒的姜予安总算是停下动作,揉转了下快发展成腱鞘炎的手腕。
陆昭临见那边不说话了,以为他总算清醒过来了,不想他倏地说道:“那我不去了。”陆昭临像是被一拳打在了面门,试着努力跟上他的想法,说道:“你能别这么跳跃吗?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要你自己去问。”姜予安道:“我,问不出口。”陆昭临道:“你都多大岁数了还玩这套。”姜予安道:“那我委婉一点可以吗?”陆昭临道:“怎么个委婉法?”姜予安从曾经观赏过的海量爱情故事中汲取灵感,编出了极具收视率的恶俗情节。陆昭临对此的评价是:“你真是看电视把脑子看傻了,顾明怕不是要被你吓跑。”姜予安回道:“被热水烫到舌头,你是会怀疑自己不耐造,还是怪水太烫。”
隔天,这篇史诗浪漫情节伴随姜予安打开车门,踏入医院大厅拉开帷幕。衣着依旧是老三件套,长袖打底衫叠西装外套,配阔腿西裤。中指独见戒痕,戒指则被换到食指。香水交叠还未散的沐浴露香气,交织出种独特的香调。并不浓郁,当你擦肩而过时,香味渐沁心扉。回身寻觅,却已没入人海,不见了踪影。
五点半,准时靠坐在凳椅背,血橙夕阳照在白花稀疏的颅顶,像是冬天踏在积雪地,初日登上枝头,还没开花就先结了果。覆手挡在前面,但仍有光线透过指缝,刺得人睁不开眼。姜予安孤身隐于角落,顾明诊室的门开了又关,一批人进去后再换下一批。
这一批有两人走进房间,中途一人出来快步行向卫生间,不久又返回。泛红的鼻尖,脸上分不清是水渍还是泪痕。
下一批只有一人推门步入诊室,后推门隐入尘埃,进出始终一人,和地上单薄的影子。
人们说医院有两最,最无情和最有情。姜予安坐在台下,安静地做这出默剧的观者,俗话说得好:看热闹记得远点,避免引火烧身。他看着那一双双或明或暗的眼眸,心跳渐渐与他们同频,不免开始担忧,要是他和顾明真的在一起了,他们终有天也会面对死亡这个挥之不去的课题,届时顾明会不会像第一幕那人般,他不想看见这场景。所以,他应该像第二幕那人,一人来,一人走,正如路过激起的灰尘,升腾至空中,又缓缓落下,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个问题他原先想明白得很,也一直在这么做。他在眼睛蒙上了条布,偏是世界上没有一条不透光的布。在织线间,他瞧见的是顾明在菜市场打抱不平的侧影,是陆昭临的私心。
在情感密度如此浓密的空间里,姜予安放飞了紧握手中的风筝线,任它飘去何方。
最后一位患者走出诊室,姜予安也有了结论。将食指的戒指摘下换到中指,不拖泥带水地起身离开,径直朝着医院正门走去。
司机还有十分钟到,姜予安收起手机眺望天际线。太阳还未落下,电灯便上赶着谋权篡位。刚放学的学生三两成排,讲着上学发生的趣事。街上正值晚高峰,喇叭声海浪般席卷。饭店里飘出烈火爆炒的香味,勾起人们原始的**。他点开外卖软件,流连于琳琅满目的美食盛宴。兜兜转转半天,回到了最熟悉的麦当劳的怀抱。
接诊完最后一位患者,顾明找个理由支走学生,从衣柜里小心翼翼取出熨烫好的衬衣和白大卦,贴近仍能闻得到残存的洗衣液香味。换上后不忘理一理毫无皱褶的袖口,顺手带上常常遗落的衣摆。指尖蘸点水,对着镜子顺顺支棱的发丝。扒开皮肤,仔细检查起胡子刮没刮干净。办公桌零散的文件规整收纳起来,案边的薄荷反复调整位置。顾明站在门口处,四下扫视遍,走到患者的椅子边,坐了上去,仔细端详。他把自己代入姜予安,保证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最完美的。
绿叶已然舒展,只等胭脂绽。可发出的消息宛如石沉大海,断开Wi-Fi用流量刷新界面,无果后重连上再次刷新,仍然是空白。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带走他强装的镇定,无处安放的视线,一团又一团空气被咽下。
拒绝坐以待毙的顾明冲出门,直奔旁边的护士站,问道:“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人在这里等。头发到肩,身高比我矮一点,长得挺好看的。”护士望向天花板,在脑海中检索今天见过的人,陡然睁大眼睛望向顾明,说道:“对了,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有个人坐在那个角落里,坐了挺久的。我原本以为他是来找顾医生你看病的,没想到他在快没人的时候走了。”顾明道了声谢,转身驰向医院大门。
先前的迟疑既成遗憾,这次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