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雪织就的梦 第5章 雨霁初晴

周一返校，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了。

沈怀序走进教室时，孟晚舟已经坐在座位上。晨光中，他依旧低着头，脊背挺直，但那种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张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近乎柔和的专注。

沈怀序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故意弄出些声响。

孟晚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也没有惊慌，只是极快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眼神交汇的瞬间，一丝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淌过。

“早啊。”

沈怀序笑起来，露出白牙，将书包塞进桌肚，然后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烤得金黄诱人的蛋挞，放在孟晚舟摊开的练习册旁边。

“路上买的，还热着。尝尝，他家蛋挞芯特厚。”

孟晚舟看着那个散发着甜香和热气的蛋挞，愣住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看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沈怀序也不催他，自顾自拿出课本，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

过了好一会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轻轻将蛋挞拿了过去，放进桌肚里。动作依旧很轻，但没有迟疑。

很低的声音，像羽毛拂过：“谢谢。”

沈怀序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他知道，那不仅仅是接受了一个蛋挞。

上午的课间，顾野咋咋呼呼地跑来讨论周末的篮球赛，唾沫横飞。沈怀序一边应和着，一边注意到孟晚舟虽然依旧沉默地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书，但目光并没有聚焦在字句上，而是在……听。

当顾野说到一个滑稽的失误时，沈怀序敏锐地捕捉到，孟晚舟的嘴角极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沈怀序看见了。他心里像炸开了一小朵烟花。

午休时，沈怀序端着餐盘，很自然地走到孟晚舟常坐的那个角落。孟晚舟正在打开他的不锈钢饭盒，看到沈怀序过来，动作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合上。

沈怀序瞥了一眼，饭盒里依旧是简单的菜色，但今天多了一个小小的、圆滚滚的肉丸。

沈怀序在他对面坐下，笑着指了指那个肉丸： “进步了啊，伙食改善。”

孟晚舟耳根微红，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筷子。

两人安静地吃着各自的午餐，偶尔，沈怀序会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校园八卦，孟晚舟会抬起头听，虽然不接话，但眼神是专注的。

一种奇异的、舒适的平静笼罩着他们。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内容是自由活动。男生们大多涌向了篮球场和足球场，女生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或者绕着操场散步。

沈怀序被顾野拉着打了一会儿半场篮球，汗流浃背。他运着球，目光却不自觉地搜寻着那个清瘦的身影。最终，在看台最高、最偏僻的一角找到了他。

孟晚舟独自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一个速写本，手指飞快地移动着。阳光勾勒出他低垂的侧影，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沈怀序把球扔给顾野：“你们玩，我歇会儿。”

沈怀序小跑上看台，在孟晚舟身边隔着一个座位坐下，带起一阵微热的风和汗水的味道。

他凑过去看：“画什么呢？”

孟晚舟没有遮挡，将速写本往他这边偏了偏。

纸上是用流畅线条勾勒出的操场动态，奔跑的身影、跳跃的姿态、飞扬的发丝，虽然只是草稿，却充满了生动的韵律感。

沈怀序由衷赞叹：“哇哦，你这抓动态的能力绝了。”

孟晚舟的笔尖停顿了一下，没说话，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一毫米。

沈怀序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心里那个盘桓了好几天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地开口：

“哎，孟晚舟，周末……有事吗？”

孟晚舟从画稿中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沈怀序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分享一个好玩的信息，而不是一个邀请：

“市中心新开了个游乐场，听说那个摩天轮特别高，能看到半个锦州。我搞到了两张体验券，不用排队。顾野那家伙恐高，死活不肯去……扔了怪可惜的。”

他说完，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发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出去玩”的邀请。这比一起去画室、一起回家，需要更多的勇气，也意味着更近一步的靠近。

孟晚舟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犹豫，有一丝本能退缩的恐惧，还有……一丝被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微弱的光亮。

游乐场。摩天轮。

这些词汇对他来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孟晚舟张了张嘴，想习惯性地拒绝。但看着沈怀序那双映着阳光、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的眼睛，那个“不”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风吹过看台，带来远处球场的呼喊和青草的气息。

“什么时候？”

沈怀序的心猛地落回实处，甚至欢快地蹦跳了一下。

“周六！上午十点，游乐场门口见？”

孟晚舟低下头，看着速写本上那些奔跑的身影，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他极轻地、几乎是用气声回答：

“嗯。”

*

周六，游乐场门口人声鼎沸，彩旗飘扬。

沈怀序提前十五分钟就到了，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他手里拿着两张票，不停地张望着，感觉手心里有点冒汗。

十点整，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孟晚舟来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里面是干净的白色T恤，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与周围色彩鲜艳、兴奋雀跃的人群格格不入。他站在不远处，有些局促地寻找着，像一只误入繁华丛林的小鹿。

“孟晚舟！这里！”

沈怀序用力挥了挥手，挤开人群跑过去。

孟晚舟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但眼神里依旧充满了对周围环境的无所适从。

“走吧，我们进去！”

沈怀序把票递给他一张，笑容灿烂，试图用热情驱散他的不安。

一进入游乐场，巨大的声浪和光怪陆离的设施扑面而来。旋转木马的音乐、过山车上的尖叫、棉花糖的甜腻香气……一切都充满了强烈的、不容拒绝的快乐气息。

孟晚舟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怀序身边，身体微微紧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仿佛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危险。

“想先玩哪个？”

沈怀序问他，声音在嘈杂中不得不提高。

孟晚舟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对此毫无概念。

“那……从温和点的开始？”

沈怀序看了看，指着不远处的旋转木马：“那个怎么样？”

孟晚舟看着那些上下起伏、雕刻华丽的木马，和上面坐着的小孩子，脸上露出一丝抗拒。

“好吧，”

沈怀序从善如流，又指向另一边：“那……碰碰车？”

最终，他们坐上了一架看起来相对平缓的“海盗船”。随着船体开始摆动，失重感一阵阵传来。

周围响起兴奋的尖叫。

沈怀序也跟着喊了两嗓子，侧头去看孟晚舟。他紧紧抓着面前的栏杆，指节泛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睛却睁得很大，里面映着晃动的天空和颠倒的世界，有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恐惧和新奇的光彩。

“怕吗？”沈怀序在风声和尖叫声中大声问他。

孟晚舟摇了摇头，又立刻点了点头，最后自己似乎也混乱了，竟然极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短暂得像幻觉，却让沈怀序心头一热。

从海盗船上下来，孟晚舟的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亮了一些。

“感觉怎么样？”

沈怀序递给他一瓶刚买的水。

“……很奇怪。”

孟晚舟接过水，低声说，声音还带着一点微喘。

“像……飞起来，又掉下去。”

“就是这种感觉才爽啊！”

沈怀序大笑，拍了拍他的背：“走，下一个！”

他们又去玩了碰碰车，沈怀序开着车横冲直撞，孟晚舟一开始只是笨拙地躲避，后来在沈怀序的怂恿下，也尝试着去撞别人，在一次成功的撞击后，他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转瞬即逝的、真实的笑容。

气氛越来越放松。

最后，他们站在了那个巨大的摩天轮下面。

“敢吗？”沈怀序抬头望着缓缓转动的巨大轮盘，问道。

孟晚舟仰着头，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看了很久，然后低下头，轻声说：“……嗯。”

狭小的轿厢缓缓上升，脚下的景物逐渐变小，人群成了移动的色块，城市的轮廓在眼前铺展开来。轿厢里很安静，与外面的喧嚣隔绝。

两人并排坐着，看着窗外。

“看那边，”

沈怀序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片建筑群：“那边好像就是我们学校。”

孟晚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

沈怀序感慨：“锦州其实挺大的，从上面看，感觉更不一样了。”

“嗯。”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尴尬，而是一种共享着同一片视野的宁静。

当轿厢升到最高点时，整个城市仿佛都匍匐在脚下，天空近得触手可及。

孟晚舟忽然很轻的开口，声音几不可闻：“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就让我…在多贪恋几分吧！”

走出摩天轮，重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阳光和喧嚣再次将他们包围。孟晚舟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从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境中醒来。

“还想玩什么？”

孟晚舟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释然后的疲惫，但眼神是清亮的。

“那……我们去吃冰淇淋？”

沈怀序看向不远处一个排着长队的甜品车：“我请客！”

他拉着孟晚舟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朝那边走去。孟晚舟没有挣脱，任由他拉着，穿行在快乐的人群中。

拿着两个甜筒，他们找了个树荫下的长椅坐下。沈怀序咬了一大口自己的巧克力味，满足地眯起眼。孟晚舟小口舔着香草味的，动作斯文。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吃着吃着，沈怀序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笑声。

他愕然转头。

孟晚舟正看着自己手里的甜筒，嘴角上扬，肩膀微微耸动，发出低低的、清泉流淌般的笑声。不是转瞬即逝的弧度，而是真实的、持续的、带着气音的快乐。

沈怀序愣住了，举着甜筒，呆呆地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孟晚舟笑出声。

那笑声像有魔力，瞬间驱散了所有残留的阴霾和沉重。阳光变得更暖，风变得更柔，连空气里的甜味都仿佛更浓了。

沈怀序下意识地问：“你笑什么？”

孟晚舟止住笑，抬起头，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里面盛满了碎钻般的光芒。他指着沈怀序的鼻子：

“你……沾到鼻子上了。”

沈怀序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擦，结果越擦面积越大，弄得满脸都是棕色的巧克力酱。

孟晚舟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一次，笑声更加清亮，更加无所顾忌。

沈怀序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傻笑起来。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伸出沾满巧克力酱的手，作势要往孟晚舟脸上抹。

“喂！你别过来！”

孟晚舟笑着往后躲，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鲜活的光彩。

树荫下，长椅上，两个少年笑着，闹着，沾着满脸的冰淇淋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普通的、快乐的十七岁少年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甜筒的香气，和失重过后，稳稳落地的、真实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