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锦州,空气里还黏着夏末的燥热,却被一场骤雨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是一种倦怠的灰蓝色,湿漉漉的梧桐叶贴在地上,像一幅未干透的水彩画。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
午后的困倦被开学初的些许兴奋和对未知的一点忐忑取代,嗡嗡的议论声低低地盘旋着。
“群里的消息看了吗?今天好像要来一个转校生。”
“从南方来的,好像是……榕城?”
“这都高二下学期了才转学,真稀奇。”
“榕城来的,也不知道男的女的?”
“希望来个帅哥,改善一下我们班的平均颜值。”一个女生小声笑道。
坐在教室后排靠窗位置的沈怀序,正心不在焉地转着笔。他穿着干净的蓝白色校服,短发利落,眉眼舒展,像一株吸饱了阳光的植物,自带一股鲜活的气场。
听到议论,他侧身对后桌笑了笑,压低声音:“顾野,赌不赌?我猜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学霸。”
顾野撇撇嘴:“没劲。我赌是个萌妹子。”
讲台上的班主任李老师清了清嗓子,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同学们,安静一下。今天,我们班迎来一位新同学。”
李老师看向门口:“进来吧。”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一个身影迟疑地走了进来,站在讲台旁,微微低着头。
是个男生,很瘦。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同款校服,但异常整洁。他背着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深色书包,双手紧紧抓着书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哇,气质型啊……”有女生小声嘀咕。
沈怀序挑了挑眉,放下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新同学低垂着头,碎发遮住了部分额头和眼睛,只能看见挺直的鼻梁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他站在那里,像一株被无意间移栽到喧闹花圃中的植物,带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安静和疏离。
李老师和蔼地说:“做个自我介绍吧。”
新同学沉默了几秒,才抬起眼,目光快速地从全班同学脸上扫过,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但语调是平的:“大家好,我叫孟晚舟。来自榕城。”
说完,他又低下了头,仿佛这短短的九个字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教室里响起一阵礼貌性的掌声。
李老师环视教室,目光落在沈怀序身上:“沈怀序,你是班长,孟晚舟同学就坐你旁边那个空位吧。你多照顾一下新同学,帮他尽快熟悉环境。”
“没问题,李老师!”
沈怀序应得爽快,顺手把旁边空位上的几本散乱的书挪到自己这边,把桌面清理干净。
孟晚舟在李老师的示意下,低着头走过来,默默地坐在了沈怀序旁边的座位上。他放下书包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你好啊,孟晚舟同学。”
沈怀序侧过身,露出一个他自认为最友善、最具亲和力的笑容:“以后就是同桌了,有什么事尽管说。”
孟晚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飞快地瞥了沈怀序一眼,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算是回应了。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数学。
沈怀序注意到,孟晚舟听得非常专注,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他笔记做得极快,字迹清秀工整。反观自己,课本旁边还摊着一本没看完的篮球杂志。
课间十分钟,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不少同学,尤其是女生,有意无意地经过沈怀序和孟晚舟的座位附近,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那个沉默的新同学。
孟晚舟却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低头看着桌面,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
沈怀序性格外向,人缘又好,课间总是人群的中心。但今天,他罕见地没有离开座位,而是凑近孟晚舟,试图再次开启话题。
“榕城啊,我听说那边四季如春,经常下雨,跟我们这儿不一样,我们这儿冬天会下雪,还挺冷的。”
孟晚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过了两秒,才淡淡回应:“嗯。”
又是一个“嗯”。
沈怀序摸了摸鼻子,感觉这对话进行得比解一道奥数题还难。但他天生有股不服输的劲儿,越是难以靠近,越是想敲开那层硬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他继续喋喋不休,分享着本地生的经验: “锦州其实也挺好的,就是干燥点。你刚来肯定不习惯吧?学校食堂二楼最右边窗口的牛肉面还不错,就是去晚了要排长队……”
这次,孟晚舟连“嗯”都没有了。他只是偏过头,视线望向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梧桐树叶,侧脸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有些单薄脆弱。
沈怀序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被无视的挫败感,奇异地转化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还夹杂着一丝……或许是怜悯?他觉得这个新同学不像高傲,更像是一种……不知所措的防御。
之后的课是自习。
沈怀序做完一半作业,百无聊赖,撕下一张便利贴,刷刷写了几行字,轻轻推到孟晚舟摊开的练习册旁边。
【我叫沈怀序。怀抱的怀,序言的序。你呢?晚舟是“夜归的船”那个意思吗?还挺有诗意的。】
写字总比说话容易点吧?
孟晚舟的目光在便利贴上停留了几秒。
沈怀序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然后,他拿起笔,在沈怀序的字下面,回了三个字,笔迹和他的人一样,清瘦,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工整。
【孟晚舟。】
至于那个关于诗意的问题,孟晚舟选择了忽略。
沈怀序锲而不舍,又写了一张推过去。
【你话一直这么少吗?还是刚来有点紧张?没事,我们班同学都挺好的。】
这次,孟晚舟回复得稍微快了一点。
【习惯了。】
三个字,堵死了沈怀序所有预备好的安慰和引导。
沈怀序看着那三个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习惯什么?习惯沉默?还是习惯孤独?
很快到了晚饭时间,同学们纷纷拿出饭盒或者结伴前往食堂。
“孟晚舟,一起去食堂?”
沈怀序再次发出邀请。他觉得作为班长,有责任让新同学感受到集体的温暖。
孟晚舟已经拿出了自己的饭盒,一个朴素的不锈钢饭盒,洗得很干净。他摇了摇头:“我带了饭。”
顾野在一旁帮腔:“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招牌菜,去晚了可就没了。”
“真的不用。”
孟晚舟还是那句话,他打开饭盒,里面是简单的米饭和一点素菜,看起来很是清淡。
沈怀序和顾野对视一眼,只好作罢。
“那行,我们去了。”
两人离开教室,走向喧闹的食堂。
路上,顾野忍不住说:“这新同学也太内向了吧?跟你这社交达人完全两个极端。序哥,你的热情看来是融化不了这座冰山啊。”
沈怀序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人家刚来,不适应很正常。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跟谁都能称兄道弟。”
“切,我看你就是好奇心过剩。”
顾野咬了一口刚买的包子:“不过说真的,他看起来……挺特别的。”
特别。
沈怀序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是的,特别。
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害羞怯懦,而是一种与周围一切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疏离。
下午放学铃响起,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迅速收拾好东西,呼朋引伴地离开。
沈怀序被班主任叫去帮忙搬点东西,回到教室时,发现孟晚舟还在座位上,正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眼神不时瞟向窗外。
“还没走啊?”沈怀序一边整理自己的书包一边问。
孟晚舟似乎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肩膀微微一颤,低声道:“就走。”
沈怀序拉上书包拉链,单肩背上,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灿烂笑容:“行,那明天见!对了,学校图书馆在行政楼后面,计算机房在实验楼三楼,体育馆……诶,你去过体育馆了吗?”
他一口气介绍着,孟晚舟只是默默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总之,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问我。”沈怀序拍了拍胸脯。
“谢谢。”
孟晚舟终于说出了除了“嗯”、“不用”、“谢谢”之外的词。
沈怀序像是得到了什么奖励一样,笑容更大了些:“小意思!走吧,一起出校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
夕阳将走廊染成暖金色,沈怀序走在前面,步伐轻快,孟晚舟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脚步悄无声息。
走到教学楼门口,沈怀序停下脚步,回头问:“你往哪个方向走?”
孟晚舟指了指学校后门那条相对僻静的小路。
“哦,我走前门,那不同路了。”
沈怀序有点遗憾,随即又扬起笑容:“明天见!”
“……,明天见。”
孟晚舟轻声回应,然后便转身,低着头,融入了那条小路上稀疏的人流中。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却依然显得单薄而孤寂。
沈怀序站在原地看了几秒,才转身朝前门走去。他心里琢磨着,这个叫孟晚舟的新同桌,就像一本装帧朴素却紧紧闭合的书,让人忍不住想去翻看,想知道里面究竟写着怎样的故事。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自言自语,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弧度。挑战欲和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他对明天的到来,产生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期待。
而此刻,走在小路上的孟晚舟,在确认身后再无那个阳光灼热的身影后,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一直微微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几分。
他眼前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沈怀序推过来的那张便利贴,上面写着“晚舟是‘夜归的船’那个意思吗?”
夜归的船……能归向哪里呢?
孟晚舟抬头看了看锦州陌生的、被夕阳渲染的天空,眼神复杂,m里面有一丝初来乍到的茫然,还有一种深埋于底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