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沙哑的呻吟,猛地刺破了屋内的死寂。
火把的光凝固了。村民们举着锄头的手臂僵在半空。李婆子怨毒的诅咒卡在喉咙里。
声音来自那张草席。
林素问猛地旋身。
林老栓停止了磕头,用一种极度缓慢的姿势,一点点扭过头,望向床铺。
草席上,林小栓瘦小的身体忽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一层细密的汗珠,猛地从他灰败的额头上沁出,在火光下闪着微光。他脸上那层吓人的青灰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咳……咳咳……”
他剧烈呛咳,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
随即,林小栓猛地张嘴,喷出一股混着绿色药渣的黑水。腥臭的气味瞬间炸开。
他眼皮颤抖,缓缓睁开一道缝隙。
那双浑浊的、失去焦距的眼睛在屋里转动,最后,定格在林素问的身上。
“……姐……”
声音细若蚊蚋,干涩,沙哑。
“啪嗒。”
门口一个村民手里的木棍掉在地上。
“活了……”
“老天爷……他……他出汗了!”
“烧……烧退了?”
林老栓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哭。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
他颤抖着伸手,探向儿子的额头。
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不烫了!”他猛地抬头,声音嘶哑,涕泪横流,“真的不烫了!!”
他转过身,对着林素问,用尽全身力气,把头重重磕在坚硬的泥地上。
“砰!”
“素问……爹错了……爹不是人……爹错了!”
“砰!砰!砰!”
他一下接一下,额头砸进混着药渣的污泥里,鲜血瞬间流下,混成一片。
“神仙……你是我家的活神仙啊!”
李婆子死死盯着这一幕。她脸上的血色褪尽,变得一片惨白。
她看见门口的村民,那些举着武器的男人,脸上的凶狠正在瓦解。
恐惧,变成了错愕。
错愕,变成了迷惑。
迷惑,正在变成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对林素问的……敬畏。
一个汉子放下了手里的锄头,狐疑地盯着李婆子。“李大娘……这……到底咋回事?”
另一个汉子朝地上啐了一口。“什么神仙水……三钱银子……我看你才是那个骗钱的!”
李婆子浑身一抖。
她完了。
天一亮,这个死而复生的林小栓,就是她这个巫婆的催命符。
她在这里当了几十年的活神仙,受人供奉。她不能输。
她不能输给一个黄毛丫头!
她眼中的惊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疯狂。
“站住!”
李婆子猛地发出一声尖叫,声音比刚才的诅咒还要凄厉。
她冲出茅屋,扑到院子中央,让所有村民都能看见她。
她双手撕开自己胸前的灰袍,露出干瘪的胸膛。她抓起一把香灰混着泥土,狠狠抹在自己脸上。
她猛地一跺脚,开始原地跳动。
那是一种诡异的、四肢扭曲的舞蹈。她疯狂地摇晃着手里的铜铃,发出刺耳的噪音。
“山神发怒了!河神在哭了!”
她高声嘶吼,声音扭曲。
院子里的村民被她吓得后退一步。
李婆子猛地停下动作,她那双浑浊的三角眼,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的声音,瞬间压低,变成一种阴冷、能钻进骨头缝的耳语。
“你们瞎了眼吗!”
“这不是救命!”
“这是换命!”
换命?
这个词像一块冰,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李婆子那根干枯的手指,指向屋内的林素问。
“她是妖术!她把她弟弟身上的病根……拿出来了!”
她猛地一转手指,指向院子里所有的村民。
“拿出来……给谁了?”
“给我们!给青石村!!”
村民们的脸色,瞬间变了。
李婆子锁定了人群中那个最魁梧的壮汉,王大麻子。
“王大麻子!”她厉声喝问,“你忘了!你上个月那头牛!为什么突然病倒了!”
王大麻子脸色一僵。“那是牛瘟……”
“牛瘟?”李婆子发出一声夜枭般的尖笑,“她是不是去看过!她是不是伸手摸过!”
王大麻子握着锄头的手猛然收紧。他想起来了。
那天牛病了,这个丧门星确实扒着他家牛棚的栅栏,看了一下午!
“是她克的!”李婆子嘶声力竭,“是她克死了你家的牛!现在,她又在用同样的法子,克我们全村!!”
她指着床上那个刚刚活过来的林小栓。
“那已经不是林小栓了!”
“那是一个壳!一个装着瘟疫的罐子!她今天能救他,明天就能让我们全村发高烧!长脓疮!烂肚子!”
“瘟疫!”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的理智。
恐惧,比刚才猛烈一千倍。
那不是对鬼神的恐惧,那是对自己身家性命,对孩子,对牲畜最直接的恐惧!
“我……我家的鸡……昨天刚死了一只……”一个婆子声音发抖。
“她……她昨天下午,在我家井里打过水!”另一个村民脸色惨白。
“我的娘啊!那井水……全村都喝了!”
“她要害死我们!这个毒妇!”
“烧死她!现在就烧死她!”
“连那个小崽子一起烧!那是瘟疫罐子!”
人群的敬畏,在三秒钟内,变成了十倍的杀意。
理智,荡然无存。
林老栓刚刚升起的狂喜,瞬间被冰封。
他看着门外那些扭曲、狂热的脸,看着那些重新举起的锄头和火把。
他明白了。
他们不只是要杀他的女儿。
他们要杀他的儿子。
林老栓猛地从地上弹起,他冲到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干瘦的身体,死死堵住门口。
“不!乡亲们!邻居们!"
他“噗通”一声跪下,对着门外所有人,拼命磕头。
“求求你们!看在几十年老邻居的份上!"
“他是我儿子!她是我闺女啊!"
“他好了!真的好了!你们自己看!”他指着身后,“没有瘟疫!李婆子在骗你们!她才是那个骗钱的骗子啊!"
王大麻子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
他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把火光全挡在外面。
“滚开,林老栓。"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王大哥!王兄弟!我求你了!"林老栓爬过去,抱住他的腿,“你看看小栓!他还活着!你不能……”
“他活着,我们就得死。"王大麻子平静地说。
他抬起脚。
那是一只沾满了黑泥的、沉重的靴子。
“你,你的妖女,还有那个瘟疫罐子。"
“都得死。"
他一脚踹出。
“砰!"
一声闷响。
靴子结结实实踹在林老栓的胸口。
林老栓的身体像一片枯叶,向后倒飞出去,撞翻了水缸,摔在地上,激起一片烟尘。
他没有惨叫,只是猛地弓起身体,张大a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王大麻子跨过门槛。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锄头,锋利的刃尖在火光下泛着寒光。
他对着屋里那个挡在幼弟身前、同样握着一把柴刀的瘦弱身影,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抓住她!烧死她!"
话音刚落,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把锋利的锄头“咔嚓”一声,劈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