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写下那句话后,声沉影寂,空气都被冻住了一样,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也察觉到了自己行为的鲁莽,但她并不为此感到后悔。
双臂的绷带,脖颈处的伤口,失明的双目,和无处不在的危机感对应的,是她没有有效的行动能力和信息获取渠道。
但身上的伤口和残忍的“梦境”是实打实存在的,自己正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中。
她感激汪丹翎的救助,但她确实不了解汪丹翎,她连对方的模样都看不见,又怎么去分辨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
所以,她至少想确认汪丹翎的底线,对于他人的越界,对自己秘密的被探究,汪丹翎能容忍到那一步,她也能为自己的未来多一点把握。
但很可惜,汪丹翎还是什么也没说。
不对,他其实还是说了点的。
“今天就到这里,你该休息了,蛇妖。”
青还想还写点什么,但是被她当做书页的叶片收回,身上再次传来束缚的感觉,脑袋一挨在枕头上,她就又闻到了那股过于浓郁的香气,睡意再次占据了清明,她用力眨了几次眼 ,最后,还是败给神秘的香油。
下次醒了以后,我要想办偷偷给把它倒了。
在入睡前,青有些郁闷地想道。
好在,这一次的梦境里,她没像先前一样再梦到自己被火烧的场景,但醒来后,香味也几乎消失地无影无踪,她试着动了动,发现先前的绑缚不在了,耳边没有滴答的声音,现在也没有在输液。
于是她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用胳膊托着身体往床头柜的方向靠近,好歹在倒下前把头搭在了柜子上,只是这才爬这一会,她就已经手脚发软,胃里和关节的深处都传来不间断地酸涩和刺痛,就显得至今没有任何反应传来的下半身就像完全不存在似的。
她趴了好一会,直到身上没那么疼了,才伸出手去摸索,但几番尝试之下,她发现床头的柜子上空无一物,那香油应该被拿走了。
无神的双目盯着空气里的某处,她发现自己的耳朵很好使,过盛的听力辅助她快速适应了这样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快速到自己都开始怀疑,她的眼睛是不是从前就出了问题。
从前...想到这个词,青下意识地张开嘴,但她照旧发不出任何声音,颤抖的手掌向前探去,可触碰到的,依然不是她记忆里人类应该有的双腿。
【它现在变成了尾巴了,蛇妖。】
她的手背颓然地滑落到床单上,但那条看不见的,无法感知的尾巴,却像安慰她一样的钻回她的手掌心。
青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微微缩回了手但随后,她又很快放弃,只是这么一动不动坐着,任由静谧里的浮沉落在她的发梢。
如果我是妖精,我真的是妖精的话......如果连那些碎片一样记忆都是错觉的话......
连名字都残缺的“我”,还剩下什么?
只是想着想着,她靠在床头柜上,又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而这一次,她不再那么幸运了。
再次被烟熏火燎里的窒息和阴测测的恶意逼近,惊醒的青耳边被嗡鸣声围绕,她着急地想推开跟前的东西,这一下却险些把自己推到了地上,若不是墙壁上的藤蔓眼疾手快地圈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脑袋已经和地板硬碰硬了。
不知过了多久,青再一次听见耳边传来有节奏地滴答声,她以为那是点滴的声音,但在眨了眨眼睛后,她才意识到那是下巴上滴下的冷汗。
藤蔓窸窣地凑到青的身边,它们分工合作,几个把青拉回床铺上,其中一片叶子还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刚想转头给她把被子也盖上,它的叶梗子就被人一把拉住。
小叶子回头,就看见那只被绷带包裹的手勾住了它的,青抬起脸,汗水将她过长的头发粘在脸颊,看上去狼狈又脆弱,但那只手上灌注了她全身的力气,小叶子一时都抽不开去。
没有张嘴的小叶子和说不了话的蛇妖干瞪着眼,最后,它委屈巴巴地向身边的同伴求救,而同伴藤蔓接收到她的型号后,一路从这个一楼的小房间去到了二楼的主卧。
现在的凌晨两点,但室外的太阳仍然没有升起,不去看钟表,完全想象不到,一天已经过去时了。
藤蔓来到二楼的主卧时,房间内的灯已然开启,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室内,墙壁上的血迹,打翻的桌椅,流淌着血液的大床都消失了,一干二净的屋内让人很难相信这里七天前的模样。
只是重新完成清洁的卧室内没有再添上新的家具,重新打蜡后的模板只是空虚地反射着来自天花板的光晕。
藤蔓在光滑的地板上蠕动着,随后它趴在了卧室内的浴室前,探出身体,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浴室内,以玻璃做格挡的淋浴间里,汪丹翎正赤身站在花洒的下方,昏黄的光线与蒸腾的水汽让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温度比一墙之隔的卧室还要高出一节,水流划过金属水管的表面,将倒映其上的精瘦的男性身躯缩成一点,随后跟着其它水流一起汇入了下水道。
黑色的长发在被浸湿后,就像黑色的触须一般黏在了汪丹翎的后背,他伸出手,将脑后的头发抓成一束,而在手指划过后颈时,汪丹翎摸到了一块触感和质地不同的褐灰皮肤。
那块褐灰向下漫延,直至爬满了他的整块后背,谁都能看得出来,它曾遭遇过怎样的灼烧。
时至今日,汪丹翎还能回想起自己的后表皮在高温下皱起收缩,变成如今那一条条在自己的后背上起伏的黑红或乳白的疤痕,他不记得的自己的皮脂和头发燃烧的味道,也在方才女孩的记忆里重温了一遍。
他抚摸的动作顿住,脑海里不禁回想起那行仿佛要刻进他的灵魂深处的话语。
【你准备杀了他吗?】
汪丹翎不傻,他知道这是青的诘问和目的确认,为了保证一切顺利,他应该在那时顺着对方的意愿把话题进行下去。
可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恨褚煜吗?从前是恨的,现在...确认那道火焰后带来的情绪冲击,倒是被蛇妖用尾巴勒着他脖子甩出去的那一下给摔干净了。
“时间会治愈一切。”人类的老话是这样说的吧。
但是,这已经不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私人恩怨了,明显惨遭虐待的蛇妖,那两个孩子也还在这里,如果是褚煜,如果真的是他...
修剪整齐的指甲刮过那块触感诡异的皮肤,汪丹翎沉默地睁着睁眼睛顶着脚下的瓷砖,水划过眼角,就像两行眼泪。
最后,那只手臂像是脱力般地下垂在他的身侧晃荡了几下,在瓷砖地面上甩下一长串的水渍。
骨节分明的手拧开水龙头,在动作间,指缝间的小痣短暂暴露在光线下又很快重新隐蔽,淋浴间的门被拉开,而同时,浴室也悄悄打开了一条门缝,植株贴着瓷砖成群结队地蜿蜒而上,很快将浴室打扫地一尘不染,一切使用的痕迹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擦去水汽,重新恢复清晰地镜面倒映出汪丹翎的侧脸,有些阴郁的眉眼转头看向了镜中的倒影,镜中便倒映出了他的全貌。
但只是与自己短暂对视一瞬,他就很快转过头去,皮肤上传来的湿润感也飞快消失,头发垂落回脸颊的两侧,汪丹翎拿起准备好换洗的衣物穿戴整齐,双手插进后脖颈与头发的间隔之后,将恢复干燥的头发挑出领口。
镜面忠实反馈着他的一切,他因热度而拥有血色的皮肤,他苍白的嘴唇,以及那头发短暂离开后脖颈时,那从后背蜿蜒而上的,在脖颈处余留一角的深红疤痕。
走出浴室,汪丹翎在房间门口被一株藤蔓缠住了脚踝,他认识它,在吸收汪丹翎灵力的小家伙里,这株奇长的藤蔓和另一株长了满串叶子的藤蔓已经有了初步的灵智,用不了几年,它们也许就能真的成精了。
为了表示尊重,汪丹翎没有再操纵它们二个,也把监视蛇妖的重担交给了它们。
于是被长藤蔓扯着,连头发都没来的及扎起来的汪丹翎下到了一楼,在犹豫了一下后走进那间客卧,一进去,他就看见那蛇妖紧张地双手抓住叶子的藤条,而叶子先一步恢复镇定,已经开始悄悄地给躺在床上的蛇妖编辫子。
“有什么事?”挥手示意叶子不要玩闹,汪丹翎看向侧躺着的青,那条尾巴倒是比它的主人先一步给出回应,尾巴尖动了动,随后下意识防备般地向后缩了缩。
而青本人,发现在汪丹翎来了后,她手里抓着东西不再往外去,而是向内回收,那东西甚至主动钻进了自己的手里,在强迫着她张开手心后,就静静地伏在她的手掌下。
这感觉...好像是昨天的“纸”。
但现在,有比这件事情更重要的事情,压下心中的疑惑,青支撑着自己坐起,抬手在叶片上写到:[我想继续聊我们之前没讲完的事情。]
[我又梦到有人在追杀我了。]
汪丹翎看着她写完字,又看了看窗外,今夜的风很大,悬挂于夜空的月牙时不时就会被路过的乌云遮盖,光华变成了短路的手电筒一样时隐时现,他低头,又看了眼青如霜打般的脸色,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
“他暂时不会找到你了。”汪丹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但指尖处传递的力量却让青的全身都变得温暖起来。
“睡吧。”
这一次睁眼醒来的时候,青察觉出周围的环境有了变化。
她坐在那里,擦肩而过的空气吹动了她耳边的头发,带走寂静的停滞,热度穿过衣物,直观地传递到了她的皮肤上。
在躺着时候,偶尔也会有相似的感受,但现在的感觉却更加直接,骤然一下升高的温度和闷热,和皮肤上传来的滚烫,种种感觉互相协作,勾连起了青脑海里名为“阳光”的认知。
意识到这点后,树上的蝉鸣,叶片碰撞的沙沙声,树荫遮蔽和植被茂盛的地方才会有的特殊味道,感知一点一滴地积累,四周的轮廓逐渐变得鲜明起来。
[现在,是夏天吗?]
当汪丹翎再次收到长藤蔓的通报来到小楼的后院,站在青的面前时,就看见叶子乖乖躺在对方的手底下,将她写下的字传递回来。
她现在坐在一张椅子上,那条被烧成漆黑的尾巴从她膝盖上的毯子下滑出,舒服地草地上缓慢地在青的身侧盘成一圈,她苍白的皮肤在室外也显得没有那么病态,整个人气色好了不少。
看来她休息的不错,汪丹翎心想。
只过去一天,她的字已经算写的有模样了,称得上一句工整,甚至字与字之间还有留出来的空隙。
她应该接受过系统性的教育,汪丹翎心里有了判断,看来那张学生证也不是单纯的装样子。
“是。”说完,汪丹翎又看见小叶子调转方向,青又开始写起什么来,手指写字的速度太慢,而且太用力,他还能看见小叶子后背透过的印记。
[关于“zhu yu”的事情,你还是不能说吗?]
汪丹翎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但这一会,他没对视上蛇妖的眼睛,她低着头,就好像要把眼前的叶子盯穿似的。
…看来不止学校教育,家庭教育也不错。
汪丹翎无声叹了口气,随后道:“他,算是嫌疑人,但我手上的嫌疑人不止他一个,关于他的事情,现在并不重要。”
那就是不想说,但这一回,汪丹翎没有再拒绝解释,多少能证明,他和这个“zhu yu”关系应该不算好。
事情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青总算是在心里松了口气,在汪丹翎来之前,她已经自己盘算了许久,果断绕过这个汪丹翎暂时不想提的话题,她流畅地书写道:
[那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其他嫌疑人的事情吗?还有,你是怎么确定他是针对我下的手而不是随机挑选下手目标的?]
汪丹翎赭红的眼珠向上转动,看见了青捏住了小叶子的边缘:“八月十日晚上,你一身重伤出现在这里,被我发现后,几乎是前后脚,洋城内又死了一只妖精。”
“很巧,对方的身上也有火烧过的痕迹和锐利的刀口。”汪丹翎垂下眼帘:“我去确认过了,尸体被大面积焚烧过,利器伤口已经不可分辨,但使用的火焰术法是同一种。”
“很明显,在你逃跑后,幕后凶手不但没有离开这里,还在这座城市里堂而皇之地继续残害妖精,但他如果是个纯粹由喜好催动的即兴杀人魔,现在死亡的妖精数量还是太少了。”
青点头,算是认同了汪丹翎的说法:[你之前说过,妖精想要在人类社会生存需要遵守人类的法度,那你们一定有自己的监管者,凶手并不知道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对方难道不怕我找上那些监管者,回去将他们一网打尽吗?]
但写完,她就意识到了什么,因为谜底就在谜面上,一个杀人犯,在有明确的司法机关存的情况下,在第一个受害者逃跑后,他能立马去杀第二个,几乎完全不在乎追捕和惩罚。
[有人,在庇护他们,对吗?是谁?那个在我之后被杀害的人,是什么身份?]
汪丹翎看见小叶子被她的手掌越攥越紧,忍不住拍着她手臂求饶,那手掌才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得行为松开了动作,那叶子也是记吃不记打,抖了几下,将身体重新舒展开后,又回到了女孩的手掌下。
“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是。”在藤蔓为他拖来的椅子上坐下,汪丹翎招了招手,那藤蔓就又游回了屋子里,在对方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他整理了自己的外套和衬衫的褶皱,观察着青的眼睛里有止不住的赞赏之色。
“本地城守,'金乌'同皓,他做城守的时间超过四百年,而且,他还是是先天火行的神鸟血脉。”
等等,四百年?!是课本里提到过的,“被射下来的太阳”的那个金乌?
从记忆里发掘出信息的青抬手掩盖了嘴巴,但无法控制住自己瞪大的眼眶。
神话里的“太阳”,还是活了四百年的人,不对是“妖精”,这些东西,原来都是存在的吗?
但一想到自己现在人身蛇尾的样子也很符合一些神话描述,青有点过热的头脑又“咻”地一下冷却,开始能关注到汪丹翎话语里的其他问题。
[请问,城守”是什么?妖精的警察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城守'不止这么简单。"汪丹翎解释道:[他是这座城市里妖精们的法官,国王,只要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妖精,没有谁可以挑战他的威仪,'城守'在自己的领土里有对一切妖精的处决权,作为恶势力的保护伞来说,他绝对够格了。”
“至于在你之后被杀害的那位,确实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叫塯琅,是只牛妖,除开这些身份外,他是同皓的副手,某些时候,他可以替代城守本人。”
那群人连执法者的代理人都敢杀?
青双眉紧缩,神情上是掩盖不住的焦虑,她掩着嘴巴的手逐渐攥紧,空着的那只手四处摸索了几下,很快,有东西主动抵住了她的掌心隔着一层绷带传来的支撑和阴凉感感觉让青安心了不少。
对,这样就能说得通了,如果是同皓在背后推动了这一切,那么那位叫塯琅的城守副手会死就并不奇怪了,因为只有他不会害怕被城守追责,人怎么可能自己通缉自己。
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后,她挡在下巴前的手终于放下,另一手收回前,她还在那冰冰凉的东西头顶摸了摸,在心底悄悄说了声谢谢。
这样一连串下来,她终于将心底的波澜平息,但同时,心里又有新的疑惑浮起。
[可为什么,会盯上我?]
[如果那位城守有你说的这样只手遮天的权力,他或者他们,为什么会盯上我这种普通人,他们不应该知道我才对。 ]
理由。
她想去相信谁需要理由,别人的伤害也一定有个源头。
为什么会盯上她?青对此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你们之间有你暂时想不起来的仇怨,又或者只是恰好路过,不幸目睹了他们的秘密惨遭灭口。”
汪丹翎靠在椅背上,藤蔓从室内卷来了他的手机,那上面又多了几条信息,他扫了一眼,挑出一条点开,同时并没有停下回复蛇妖的问题:“但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对他们很重要,你经常会梦到的那个被追杀的梦境,那是一种施展起来极为繁琐的术法,想要解开,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施术者,对方赌上自己的命,都不想让你逃脱他们的追踪范围。”
“青小姐,恐怕你比自己想象还要有价值的多。”
这样的描述让青感受到了本能的不适,她轻微地蜷缩了身体,而这样的移动,让她的半个脑袋探出树荫,暴露在了正午的太阳之下,她眼皮半耷拉着,一对细眉微蹙,但青灰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烁着让人炫目的光彩,原本有着冷淡感的面容平添了光华,多了几分艳丽的之感。
汪丹翎恰好在此时再次抬头,他短暂愣住,随后恍然般地睁大眼睛,单手拖住自己的下巴,他盯着蛇妖的脸看了快一分钟,直到青也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他的时候,汪丹翎才收回手,语气沉吟着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知道人鱼吗?”
[裂开]国庆结束了…希望大家上班上学顺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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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