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吃了瘪,江之煜也不生气。离开修车铺后无缝对接又给李瑞阳打了电话。
于是028飘在一边,眼睁睁看见李瑞阳在电话里兴奋地表示自己等会就轮休。果不其然,还没等多久,李瑞阳在换班后连休息都没休息一会,就急匆匆换了便服来到了和江之煜约定的地点,两人交头接耳地直接去了一家饭店,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028在旁边顿时有点担心——李瑞阳到现在都没能加上宿主微信,它家宿主是不是有点坏啊?
他们这一聊,时间流逝的速度就像被按下了快进键,窗外的阳光从正午刺眼的白逐渐转为稍显温柔的金黄,等两人终于起身告别时,夕阳已经慢慢染上了暮色的橙红,街道上的路灯接连亮起。两人商议了很久,又分别急匆匆地往回处赶。
李瑞阳拿起宾利的车钥匙,掂了掂,又凑近了几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反复对江之煜叮嘱着什么重要的事。江之煜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后两人才分道扬镳——李瑞阳握着车钥匙大步流星地往停车场方向走去,江之煜则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了派出所的地址。
028先是愣了一下,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李瑞阳开的是刚从修车铺取回来的宾利,而江之煜坐的出租车去的目的地却是警局。眼看出租车已经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系统又不能离宿主太远,028这才急急忙忙扑腾着小翅膀,慌慌张张地朝它家宿主那边飞去。
夜幕降临,城中村陷入一片昏暗。
***
现在是晚上九点零二分。
石越焦躁地看了看手机。自从他的妻子余雯雯流产之后,他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那一天他在公司加班加的太晚,没看见妻子给她发的那几条微信。
“老公,我的产检结束啦!医生说宝宝很健康,回家我跟你细讲呀!”
“老公,下班了来医院接我一下。”
“老公,你是不是又在加班啦?不用来接啦,我走回去锻炼一下!”
再然后,他就在那个妻子刚做完产检的医院,看到了她浑身是血、被推出来的样子。
他再也接不到他的雯雯发的短信了,自从知道自己流产,余雯雯就整日恍恍惚惚,只会呆呆傻傻地看着窗外。
而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眼前的这个男人!
石越死死握着手里的刀,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他双目充血地盯着那扇破旧的楼房大门,只有刀柄处传来的冰凉的金属质感能让他稍微冷静一些。他的雯雯出事后那一个月里,他不眠不休,白天上班,晚上就去追查将他们一家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
他查到了这个男人的名字——江之煜。
他查到了这个男人住的地方——就在眼前这栋破旧的楼里。
他还查到了这个男人工作的地方,他每天上下班的路线,他常去的便利店。
然后呢?
然后他该做什么?
当时的石越整个人陷入了一阵恍惚。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程序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写写前端、做做网页,既不会什么高大上的黑客技巧,也不认识能找来“教训人”的朋友。在公司里,他就是那种最容易被替代的边缘职员——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每天说话最多的时候就是和项目经理吵架的时候。每次公司有裁员的风声,他都要提心吊胆好几天,生怕下一个被叫进人事办公室的就是自己。而且长年累月每天十多个小时弓着背对着电脑,他的身体也早就被掏空了,爬几层楼梯都会气喘吁吁。
他就是那么普通、那么平凡的一个人。
哪怕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在他眼前受到伤害,他也做不到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脱胎换骨,化身复仇者,将仇人千刀万剐。
他甚至连假都请不了。他白天还要照常去公司打卡上班,因为他的妻子还躺在医院里,每天的医药费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淌。
那段时间,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像行尸走肉一般在公司和家之间机械地往返。直到有一天下班后,他不由自主地游荡到了那个男人住的地方。
他在那栋破旧的楼下蹲了整整一个晚上,藏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门。夜风吹过,带来垃圾腐烂的酸臭味,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楼上那扇偶尔会亮起灯光的窗户。
晚上十点多,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拎着一袋垃圾,懒洋洋地下楼,打着哈欠往垃圾桶走去。
石越的手猛地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就在那一瞬间,他鬼使神差般掏出手机,屏住呼吸,对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咔嚓。
照了一张照片。
他如同幽魂一般回了家,手脚僵硬地打开电脑,用家里那台老旧的小打印机打印出一张又一张那个男人的照片。打印机发出单调的”嗡嗡”声,一张接一张的照片从出纸口吐出来,散落在地板上。
石越跪坐在满地的照片中间,双手颤抖着拿起一张,盯着照片上那张模糊的脸。下一秒,他突然发了疯一般,对着那些照片撕了又撕,撕了又撕!碎纸片如雪花般飞舞,飘落在他身上、头发上、肩膀上。
撕到最后,他瘫坐在满地的碎纸中,终于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清晨,石越手里的公文包里塞满了剩下的那些照片。他戴上手套,红肿着眼睛,在上班之前开着车去了那个城中村,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贴在那个男人上班的必经之路上——贴在电线杆上,贴在公交站牌后面,贴在垃圾桶侧面。
他躲在远处,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他如愿以偿的,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名为“恐惧”的情绪,就算当天他上班迟到被主管骂了整整两小时,他的心里也在嘿嘿地冷笑着。
随后,白天上班,下了班就在这里蹲点的生活,就成了他的日常。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次能为了家人而成为英雄的机会。
他就这样在心里默默说服着自己。虽然每次来这里蹲守,他手里都会无时无刻握着一把刀。虽然每次看到那个男人的脸,他的心里都会爆发出无穷无尽的怒火,在脑海里几百次、几千次地幻想着自己冲上前去,看着那个男人涕泪横流地跪地求饶,然后狠狠地用刀将那张脸捅烂——
但每次真的遇到那个男人的视线时,哪怕只是对方惊慌失措地往四周张望,他都会像大脑被兜头泼了一桶冰水那样,浑身打个哆嗦,狠狠地清醒过来。
然后,他就会缩回阴影里,紧紧攥着刀柄,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不着急。
他不断说服自己,或者说不断催眠自己——杀人毕竟不是像突然决定今天请个假那样随意的事。他的身体不够强壮,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应该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他甚至不敢去医院看望雯雯。
每次想起妻子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他就会心虚地移开视线,用”我很忙,我在忙着给雯雯报仇”来不断安慰自己、欺骗自己。
他只能这样做。
他光是看到那个男人,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雯雯捧着产检报告时满脸幸福的笑容。
于是他开始变本加厉。
他不断给那个男人发威胁短信,用陌生号码,一条接一条。他偷走晾在天台的衣服,带回家用剪刀一点一点剪烂,再用红笔在上面写满侮辱性的字眼,然后寄回去。他偷拍那个男人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得到处都是——就像在宣告主权,宣泄他的仇恨。
他需要做点什么,任何事情都好,来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懦夫,来证明自己有在为家人复仇。
效果好得很。
石越亲眼看着恐惧和胆怯一点一点侵染了那个男人的眼睛。那人开始尽量减少出门的时间,就算是必要的上下班,也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缩着脖子弓着背,整个人畏畏缩缩的,好像只要把全身的皮肤都藏在衣服里,布料就能抵御住那股无处不在的可怕窥视。
没用几天,那个男人甚至连班都不敢去上了。
石越充满恶意地想象着那人此刻一定是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嘴角扯出一个病态的笑。他蹲在城中村破旧的楼底下,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敲击着,发送一条又一条更加疯狂的辱骂短信。每按下一次发送键,他就感觉心里的怨气被发泄出去一点。
然后,那个男人去报警了。
石越整个人都懵了。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那个男人明明应该心虚,应该害怕,怎么反而敢去报警?
他慌乱地在网上疯狂搜索着”跟踪骚扰”“法律”“立案标准”等关键词,一条一条翻看着法律论坛上的帖子。当得知一般情况下这类案件不会立案时,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他瘫坐在椅子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可是自从那个男人从派出所回来后,一切就变了。
以前那人脸上那股猥琐劲儿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种无法伪装的淡定和从容。
石越为了保险起见,每次跟踪时都会躲得比较远,藏在深深的阴影里。但昨晚,当那个男人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朝他这个方向扫来时,哪怕两人之间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哪怕周围一片漆黑,石越还是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几乎令他窒息的惶恐。
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他是做了什么准备吗?
我是不是该动手了?
不、不…再这样下去,我就没机会了…
长期的睡眠不足让石越的精神变得极度混乱。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眶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出,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好好吃顿饭是什么时候了。
今天,明明天气还很热,那个男人却把自己裹得格外严实。
好几天没穿过的宽大风衣披在身上,足以把整个身形都藏在衣服里。宽大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让那个男人感到稍稍安定。那个男人还戴了口罩,从头到脚都是暗色系的衣服,和被夜色染黑的城中村模模糊糊地融为一体,让人越发看不清他的身影。
石越蹲在老位置,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
那人…
他竟然提着一个行李箱出来了?!
石越的瞳孔瞬间放大,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提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地朝四周张望,动作慌张而警惕。石越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缩,整个人都快贴进墙壁的阴影里了,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那人在门口站了很久,左看右看,似乎在确认周围的安全。终于,他深吸一口气,提起那个沉重的行李箱,弓着背,缩着身子,踮着脚尖,如同一只被吓坏了的猫,悄无声息地往街道那头走去。
他到底要干什么?
石越瞪大了眼睛,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他等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这才从阴影里钻出来,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一路跟着那个男人穿过昏暗的巷子,石越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行李箱…深夜…鬼鬼祟祟…
那个男人想要逃跑!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石越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他想跑?!他以为跑了就能逃掉?!他撞死了我的孩子,让我的雯雯变成那副样子,现在他想跑?!
而停在路口的那辆车——
那辆外形低矮、车头略长、车身线条流畅的车。
那辆在监控里他看了无数遍的车。
那辆撞倒他的妻子后不管不顾、扬长而去的车。
那辆宾利。
那辆沾满了他孩子鲜血的宾利!
那辆他前几天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在修车铺想砸烂却被人拦住的那辆车!现在,那辆车竟然完好无损地停在这里,等着带走那个男人!
石越彻底失去了理智。
“啊啊啊啊——!”
这一刻,怒火彻底烧干了石越的大脑。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近乎野兽般的嘶吼,从黑暗中猛地冲了出来!
他的手紧紧握着那把刀,刀刃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烁着寒光。他的眼睛里只剩下那个男人、那辆车、还有那把刀。脑海中反复闪现的只有一个念头——
把这把刀刺进那个男人的身体里!
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让他也流血!
让他也死!
他冲得太快,风呼啸着灌进耳朵,周围的景物都变成了模糊的残影。那个男人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到了,惊恐地回过头——
下一秒,石越已经扑了上去,整个人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举起的刀狠狠朝下刺去——
“唔!”
刀刃刺进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手上。
鲜血的腥甜气味瞬间浸透了他的嗅觉。
石越的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吼声。他想把刀拔出来再刺一次,再刺一次,刺到那个男人彻底不动为止——
但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死死箍住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袭来,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他的后背重重砸在地面上,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充满愤怒的怒吼,声音如雷贯耳:
“放开!立刻放开!”
石越拼命挣扎着,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牢牢制住。他费力地抬起头,视线逐渐聚焦——
他终于看清了身下那个被他扑倒的人。
口罩在刚才的扭打中掉落了,露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不是那个男人!根本不是!
那人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着,一手死死箍着石越的手腕不让他拔刀,另一只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证件夹,用力在他眼前展开。
“我是S市公安局XX分局民警李瑞阳!警号XXXXX!“那人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吼道,“你现在涉嫌故意伤害和妨害公务!立即停止违法行为!放下凶器!”
刺耳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红蓝交替的警灯如潮水般涌来,将整个城中村的夜晚撕裂成破碎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