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练功服背后,素流二字印于其上。
右掌在前,左拳微收,脚步微移,狛治屏气凝神,而后不及掩耳之势出拳。
庆藏抬手格挡。
拳脚碰撞的声音充斥在不大的院子里。
“狛治先生很厉害呢。”恋雪坐在床榻上看。
“因为之前有请老师教导。”白城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恋雪小姐长大了也可以去学噢。”
“欸?”花瞳睁大。
白城点头表示肯定。
小黑匆匆自外而来,立在白城身后。
与此同时,狛治被揪着领口摔倒在地,砰得一声砸起大片尘土。
“抱歉,抱歉,很少遇到这么好的习武苗子。”庆藏爽朗道歉,向狛治伸手,“打得一时间有些上头。”
狛治咬牙握上,轻松起身,行了个收尾礼。
“怎么样?”白城给狛治擦了擦脸上沾染的尘埃,“想要跟着庆藏师父学习吗?”
“他很强。”狛治舔了舔犬牙。
“嗯。”白城微笑看他。
“我会比他还要强。”狛治眼神很亮,野心和自信在瞳孔里燃烧,像是熊熊烈火,近要满溢出来。
“我相信你。”白城笑,“慢慢来,别急。”
庆藏给狛治递了块白色毛巾,跟白城道谢,“劳烦您还特意送我们回来。”
“只是顺路带狛治来道场看看。”白城笑,“不必介怀。”
小黑也适时上前,“庆藏先生,附近的道场我也已经拜访过了,日后不会再出现骚扰的事情,还望您放心。”
“太感谢了。”
大人在虚以逶迤,狛治瘪瘪嘴,视线四处转悠,好巧不巧撞进了正偷看自己的那双花瞳里。
被抓包的一瞬,恋雪脸就红了。
两人对视,屏息窒了一秒,而后不约而同悄悄移开了头。
少年心事,耳根绯红,不敢多看,又舍不得不看。
偶尔互相抬眼,又正好撞到一块,后来怎么都不敢再看了。
好奇怪。
狛治抓着自己的胸口皱眉,一看到恋雪小姐心脏跳得好快,脸也烫烫的。
我生病了吗?
小手搭上自己的额头,狛治百思不得其解。
算算日头也高了,白城起身告别,准备去取日轮刀。
“你要在素流道场待一会吗?”白城问他。
“你要去哪?”狛治问。
“去处理一些事。”
“我可以一起吗?”狛治问。
“如果你想的话。”
狛治思考一会,起身告别,“下次来,我会给你带城外的桂花蜜,甜甜的,泡水很好喝。”
“欸?”恋雪手指搭在唇边,“好。”
“那我等狛治先生。”
“不会太久。”狛治认真,“不会让你等太久,明天就来。”
“好。”
从素流道场去铁牛打铁铺路程不算远,穿过小巷,路过城外的草房,路边有小孩用石块在地面刻着格子。
“画好了吗!我要来跳了!”
叽叽喳喳的。
“喜欢恋雪小姐?”白城问他。
“才不是?!”狛治一蹦三尺高。
“什么不是?”白城挑眉,“不是喜欢,还是不是恋雪?”
狛治嘴巴抿着,眼神飘着。
“喜欢的吧?”白城戳了戳他的脸蛋。
狛治仰起脖子朝后躲。
“喜欢的吧?”白城又戳,上身逼近,“不敢对恋雪小姐说喜欢的话……那狛治喜欢我吗?”
狛治整个腰板都仰了下去。
“喜欢吗?”白城捅了捅他腰间。
后仰太多的小孩直接重心不稳,啪唧栽倒在地,后背又砸起一片土。
“喜欢就要说出来,不然会错过很多噢。”白城咯咯笑,试着把狛治抱起来,在怀里掂了掂才发现是异想天开,退而求其次把人拉起来。
“喜欢分很多种,”白城拉着小孩往前走,不忘掰着狛治的手指跟他数,“对家人的,对朋友的,对恋人的。”
“这些喜欢有些不同,也有些相同。总之如果遇到一个人,你吃好吃的想着给它带一份,看到漂亮的想着带它来一起看,想要变强保护它,舍不得它受到伤害的话,那就是喜欢噢。”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挑一个好的时机,当着她的面,亲自跟她说——我喜欢你,请您跟我交往吧!哪怕被拒绝了也没关系噢~不过要记得保持礼貌。”
“就像这样。”白城蹲下,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月亮,“狛治,我喜欢你。我很爱你噢。”
“你你你!”狛治小脸爆红,语无伦次,“你在说什么啊!”
“在告诉狛治怎么向喜欢的人表达自己的爱。”
“怎么样?不难的吧?”白城笑,刮了刮狛治鼻尖,“说喜欢。”
“喜……喜……”小孩舌头打结,打了半天,欢字刚蹦出一个音节,欻一下整个人从头顶红到脖子根,脑袋嘭地冒出蒸汽,快步往前走了两步,“才才才……才不要!”
嘴唇一抿,便是再也撬不开了。
之后白城再逗,小孩就闷头往前走,充耳不闻。
“欸欸欸,别走了。”白城把人拉住,“到了就在这。”
狛治退了两步。
一高一矮站在铁牛打铁铺的牌匾下。
“铁牛打铁铺?”
“嗯。”
“来取什么?”
“一柄刀,全天下最锋利的刀。”
“在这?”狛治不解,明明这牌匾都朴素得不行。
“嗯哼。”白城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在这。”
“失礼了。”白城推开门,“没有锁呢……”
炉膛的火早已冷去,空气中仍残留焦灼的味道。
穿堂风卷起余烬,吹动旧黄的帘布。
白城抬步欲进,发现拉不动狛治,扭头问,“怎么了?”
少年放大的瞳孔睁着,手指缓缓抬起,指向床榻边缘。
盛夏的风卷过内室的门帘,露出床边低垂着头颅的躯体一角来。
白城立马捂住了小孩的眼睛,“狛治,你去外面。”
狛治握住他的手,缓缓收紧了手指,很坚定地从自己眼前摘下来,仰头看白城,“我跟你一起。”
“你还小……”
“我跟你一起。”狛治重复了一遍。
眼神坚定,坚定到白城再也说不出话来,默了半晌,“如果害怕,躲到我身后来。”
越往里走,腥味越浓,隐隐约约的尸臭如附骨之蛆自下而上攀满了裸露在外的衣物皮肤乃至每根发丝。
撩开门帘,同类的尸体第一次不足半米,彻头彻尾暴露在眼前。
铁牛头颅低垂靠在床沿,那双打铁的手此刻无力垂落,半截半天狗的面具滚落在手边,崭新的黑刀直入心脏,暗色的血顺着胸膛往下流进地板,胸口的衣料已被厚厚的血渍粘在一块。
狛治上前用手探了探鼻息,“死了很久了,尸斑扩大,应是黎明前后死的。”
“仇杀吗?不。看伤口像是自杀。”
狛治手脚麻利地探查完现场,才发现白城一直都没有说话。
咕噜。
喉结上下滚动,白城努力吞咽着口水,指尖都在发抖,脊髓像被人抽了去,两腿都在发软。
屋子很小,太阳很冷,照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恐惧,来自基因层面的恐惧。
血腥、腐臭、死亡。
鼻尖的气味,同类的尸体,猩红的血渍,一切的一切惊得汗毛颤栗,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战栗着尖叫说快逃!
白城缓缓用指尖掐住自己的掌心。
没有人。
没有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可以平静直面同类的尸体,更何况是在社会秩序里被保护得良好的现代人。
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明明这里的一切都激得人想要立刻逃离。
白城的脚尖不自主地往外转,膝盖发软,逃,快逃。
胃在翻滚。
想吐。
“你还好吗?”手被轻轻拉动了。
白城低头。
狛治很担心地望他。
“嗯。”白城勉强笑笑。
“你要取的刀在哪里?”狛治把屋子里都扫了一遍,没有看见。
“应该……在这。”白城缓缓呼出一口气,勉强压下身体的本能,轻轻上前一步,走到铁牛岔开的腿|间,抬手握住了刀柄。
入手冰冷,可轻轻一握,刀刃变红,恍惚间像是听到金属震颤的铮铮长鸣。
白城缓缓抽出刀,刀刃轻轻喇破内脏,滚动的血顺着刃纹蜿蜒而下,手腕轻抖,刀尖一震,光洁一新。
好刀,真正的好刀。
刃口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光,阳光落在其上,刃纹像是水底潜动的光,荡漾着细若蚕丝的波纹。
入手沉静,却不掩锋芒,如寒星,如秋水,多一分则伤人,少一分则笨拙。
一寸一寸,尽见功底。
哪怕离村十年,都未有懈怠。
这就是刀匠村的实力吗?
“上面刻了字。”狛治发现。
牛虎二字静静落在漆黑的刀背上。
“牛虎是谁?”狛治询问,“他不是叫铁牛吗?”
白城轻轻摇头,弯腰拾起地上的面具,用衣角一点一点擦拭干净,“狛治,我想给他下葬。”
“可能今天要晚点回去了。”
“好。”
收拾遗物的时候,狛治还发现了一封信,被白城收在口袋里。
下葬很简单,挖一个土坑,把人埋里,立个石头,再刻个名字,便再无其它。
一了百了,徒留黄土,再无其它。
填土前,白城跪在地上,轻轻把红黑色的面具戴在铁牛脸上,于是一半面具,一半面庞。
白城给面具扶正,又到坟侧跪拜三下,而后黄沙漫天,一锹接一锹,把人埋在了地底。
“名字刻什么?”狛治半跪在石头前扭头问白城,“铁虎还是铁牛?”
“天下第一的锻刀师。”白城垂眸看着坟包,“刻天下第一的锻刀师。”
“好。”狛治专心致志地抱着石头埋头刻字。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长街黑夜,明月高悬。
“狛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白城握着狛治的小手。
“嗯。”
“一抔黄土,连祭奠的人都没有。”
“不会的。”狛治用力回握,“大家都很爱戴您,而且您还年轻,请不要这么想。”
“狛治,我有的时候会很害怕。”白城望着漆黑的夜色,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
“害怕什么?”
“远方的敌人。”
“很强吗?”
“很强。”
“那我们逃吧?”
“狛治,你想逃吗?”
“我想你活下来,好好地活着。”
“我也是一样。”白城看着长巷漆黑的尽头,“狛治,我想你好好活着。”
“狛治,你已经走在堂堂正正的坦途上了。”白城蹲下身垂眸,不敢望狛治,“手臂上的刺青不再会是阻碍。”
“你识字,读书,是个学武的天才,会有喜欢的女孩,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你在说什么?”狛治低下头看白城的头顶,“你在说什么?”
“狛治,离开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狛治双眼赤红,掐住白城的肩膀,“混蛋!”
白城垂头,睫毛遮了神情。
“一个个一个个都是这样。”狛治咬牙切齿,“老爸也是,你也是,一个个把我往外面推。”
“我每一天都锻炼,你交代的事情我都有做好。”
“我已经在努力变强了,我会一直一直变强,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成为最强,我能帮到你的……”
“我不走。”
“听到了吗!?”
狛治逼着白城抬头看他,“我不走!”
白城惶惶抬头,只见少年眼底已经溢满泪花,“明明我才在町奉行所养了两盆花,鱼塘里的三只锦鲤才刚刚跟我熟悉,我才把这里当作我的家。”
“为什么又要抛下我?”
“为什么又要赶我走?!
“为什么又要留我一个人?”
“抱歉。”晚风拂过耳侧,白城意识到不能这样,“是我错了。”
“我只是担心你,我害怕你会因我而受到伤害。”
“我不怕。”狛治死死攥住他,“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会需要我的。”
“我会有用的。”
白城很难描述那一刻心里的感受。
但好像漂浮在汪洋大海里的孤舟突然被一束光照耀,不管是不是海市蜃楼,总之见到了灯塔。
“好。”白城回握小孩的手。
苦难的童年塑造了一双与成年人没有差异的手,骨节粗大,指节有力,皮肤粗糙,青筋毕露,滚滚血液在筋脉里蓬勃地涌动着。
“那我们一起面对。”
往后走的路途有些沉默,借着月光,能看清小孩死抿的嘴,还有挂在脸上的清泪。
“帮我抱着这柄刀好嘛?”白城把刀递给他。
小孩接过,把刀搂在怀里,虽是不说话,但明显没那么低沉了。
走到光亮的地方,白城才想起怀里的信。
他拆开那张纸。
“信上写了什么?”狛治跨过町奉行所的门槛,有些生硬地问。
“我看看。”白城一目十行,“讲了他的过去。”
“什么样的过去?”狛治抽了抽鼻子,两人走进书房外的院落。
“和他朋友的过去,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白城低头擦了擦狛治眼角的泪珠,推开书房门,“今晚跟我一块睡吧~睡前讲给你听。”
一脚方才踏进书房,惊觉平日里熟悉的屋子安静异常。
常蜷在内室的上弦二此刻跪在地上,后背肌肉紧绷,明显整个鬼都紧张到极点。
桌案,对面,椅前。
苍白修长的手指落在案边。
白城顺着漆黑狩衣的大袖目光上移。
黑发,红瞳,像蛇一样的瞳孔毫无波澜,男人朝他们的方向淡漠一瞥。
手指一抖,瞳孔一缩,信纸轻飘飘落地。
鬼舞辻——无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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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