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幅眼界》,是宋悬灯拍戏以来,剧本最复杂最隐晦的一个。
但在剧本围读这个环节里,却是围读最快,最轻松的一天。
因为这个戏的主人公只有两个,他和裴儒昼,而彻底掌握整个戏剧的就是他们两个。
只要他们两个理解,其他人的理解就算零碎一些,也无伤大雅,很快就过去了。
宋悬灯从来没有那么畅快过。
原本他今天,只想在围读他和裴儒昼的第一场对手戏之后,把这场对手戏拍完。
这场戏在银幕上只有十分钟,但极其关键,要是拍摄完,别说一天两天,就是拖个十天半个月也有可能。
可当天,他们却只用了半天就拍摄完了。上午开机,中午就已经收工。
裴儒昼延续了之前在酒吧面试当中的精彩表演。
表情细腻,动作正确,台词到位,一气呵成。
就连灯光都像商量好了一样,呈现出最好的效果。
甚至一度让宋悬灯觉得,裴儒昼,简直就是寻界本人,是他心中的那个完美的、犹豫又决绝的狙击手。
……
当天,宋悬灯的唇角就没有下来过,极为罕见地让大家提早收班了。
甚至当场宣布,今天提前放假休息。
“好!”
“啊啊啊啊!万岁!万岁!”
“天啊!我不敢相信……这才下午三点啊,就不拍了?这还是宋悬灯吗?啊!?”
场面一度极为失控。
不过宋悬灯只是摆了摆手,让大家别墨迹,赶紧滚蛋。
否则再把他们抓回来,再拍下一场。吓得大家赶紧撂挑子跑了。
开机第一天,宋裴的第一场对手戏,拍摄结束。
……
当晚,沙山酒店。
酒店为侘寂风,整体以灰黑色为主,充斥着大量的直线条以及皮革和大理石元素,显得冷硬而灰暗。
宋悬灯在剧组忙完之后,回到自己的酒店,洗了个澡,就坐在了客厅里面。
他的那套沙发,正对着窗户,能看见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公园和楼层。
现在是傍晚,楼群发灰,树顶发白,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
往常这个时候,宋悬灯总要看着外面的景色叹一口气,然后禁不住把烟从口袋里拿出来,顺手点燃,塞在自己唇边。
但今天,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竟然还有烟这种东西。
桌角的烟灰缸空空如也,就像一件崭新的物件,里面一点飞灰也没有。
宋悬灯瞧了瞧它。
总觉得那烟灰缸的黑色,很像裴儒昼今天身上的军装。
就不知道怎么地,起身,来到了自己的房门口,打开,想去看看裴儒昼。
结果一开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照面,正是住在他对面的那个冤家。
那人又恢复了他自己的装扮,但没穿西服,只穿了个黑衬衫,显得休闲很多。
眼睛不再那般发亮了,转而在鼻子上,架起了眼镜。
裴儒昼,卸下了戏中装扮。
……
走廊里,相隔不到两米的距离,他们两个无声对峙着。
直到裴儒昼出言,打破了这份沉默:“宋导,去哪?”
“正想去找你呢,怎么,你有事吗。”
“没有。”
“没事那你出门干什么。”
“也是找你。”
“……”
宋悬灯不说话了。只是双脚站在走廊中间,辨别不了方向。
“那去你那里,还是去我那里。”宋悬灯哑着声音说。
“去我家吧,”裴儒昼开门,对宋悬灯说了一声,“请。”
就把宋悬灯请到了自己家里。
开了灯之后,宋悬灯这才发现,作为同层邻居,裴儒昼房间的配置,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但唯一不同的是,裴儒昼这边,没有什么人气。
换句话说,这间屋子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茶几上别说烟灰缸了,就连一个水杯都没有,干净整洁得过分。
让人不禁怀疑,这里真的住过人么。
宋悬灯挑了挑眉。
……
“请坐。”
裴儒昼这次还算礼貌,自行让宋悬灯坐在窗户前面的沙发上,而自己却坐在了他的对面。
“喝茶吗?”裴儒昼问。
宋悬灯直摆手:“不喝那东西,没味。”
裴儒昼也就不说话了。
宋悬灯不喜欢扯那些有的没的,直言:“我来找你,就是来讨论一下剧本的事情。”
“嗯。”
“你真是电影社团的社长吗?”
“?”裴儒昼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
“你不是以前对我的电影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但你今天……不,不止今天。就昨天、几天、都很……专业。”
宋悬灯近乎磕磕绊绊地说。好像让他说这么一段话,比说几百字的台词都费劲。
然后,他的眼睛便盯着裴儒昼 试图从里面凿出什么情绪来。
比如骄傲,比如不屑。
却见裴儒昼从茶几下面不缓不慢地拿出一个小茶盘来,开始在那边泡茶。
他一边把茶罐打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嗯,是。我是电影社团的社长。本来我们学校是没有电影社团的,作为一个非艺术院校,那里只有普通的影迷社团。我加入过,也就是每周集合学生们,组团看看电影什么的。顶多,能去一去旁边的电影节。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后来我就自己组建了一个新的电影社团。完全以研究电影艺术为中心的一个社团,兼前期拍摄和后期制作,而不仅仅只是满足于观看这个层面。怎么?宋导很感兴趣吗?”
“……”宋悬灯却只盯着那个青瓷茶壶看,看那上面廖廖的水汽白烟。
“没有。”
“哦,那是自然,”裴儒昼用小小的白瓷勺,从茶罐里面,盛出两勺小茶叶,轻轻倒在茶壶里面,“不过是个小社团罢了。怎么能和您悬灯照鬼的剧组比呢。”
听见这个诨名,宋悬灯的视线立刻往上移,从裴儒昼的领带,移到了他的眉眼。
“你调查我?为什么我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我在拍戏,我在学校里的诨名,还有我在网上征募演员的事情,你怎么都一清二楚的?好像在那里等好了似的?裴儒昼,你不觉得这些似乎太巧合了吗。”
裴儒昼将带着茶沫的瓷勺在茶盘旁边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响声:“是你选我来当主角的,又不是我自己非要来的。”
“……”
“我早就想进你的剧组了。但是,和你没有关系,我就是觉得……拍电影挺有意思的。以前在社团里只是小打小闹,并没有什么机会去真正地接触拍戏,就想到你的剧组来看看,试试机会,结果一面试,就成了,你说说,怎么这么巧。”
“呵,”宋悬灯几乎冷笑出声,“那为什么非得是我的剧组,你怎么不去别的剧组面试。”
“因为你厉害啊,”裴儒昼很自然地回,眼神清澈,而带着反问,“这还用说吗,我不用说,大家也都知道你是什么实力。编导专业第一,未来的大导预备役。说实话,按我现在在娱乐圈的名气,想要进国际一流导演的剧组,那还是得费点功夫的。但进你的剧组,那就比较简单了。”
宋悬灯瞳孔微缩:“这么说,我是你的备选项咯?”
“嗯,也不完全是,你其实是我的首选。毕竟我们还是有些旧情在的。要不然我也不会投资你。”
“谁跟你有旧情!”宋悬灯看着他在那边沏茶就来气,立刻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转身就走。
结果还没等走出两步,就被裴儒昼一句话拦住了:“宋导不是来讨论剧本的么,不讨论了?”
“……”
裴儒昼:“还是说,你并不想讨论明天的剧本,只是疑问我为什么对你的剧本很了解吧?”
宋悬灯依旧站在那里,不动。
裴儒昼继续说:“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真的不是在猜测,只是在推理而已。除了那张照片,剧本里还有很多地方,都能证明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你的鸡尾酒,只是为了需要你的认同。”
宋悬灯回头,看向他。
只见裴儒昼目光直视前方,像是看向窗外,又像是只直视着空中的某一点说:“宋导肯定记得,我的人物小传是这样的——我是个军队的队长,因为出现了叛徒,导致我们队伍全灭。我悔恨万分,于是当上了时空猎人,开始穿越时空拯救我的队友。这就是我的第一次任务。”
宋悬灯没说话,只是压了一口气,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裴儒昼:“其实那个任务很简单,我既然已经知道叛徒是谁了,那我只需要把叛徒杀了就好了,或者想办法针对他,给他派危险的任务,让他早点死。这根本就没有什么难度。但是……”
裴儒昼笑了笑,转头,看向自己:“宋导,你最初也是这么写的,你在剧本的人物——寻界,那一页,写我回到过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未来的叛徒,然后皆大欢喜。但我注意到,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你把这段字给勾掉了,又改成了第二个版本——”
裴儒昼走上前来继续说:“我穿越回过去,既没有杀他,也没有针对他,而是等他答应了敌人的条件,开始做叛徒之后,我找到了他的证据,在大家面前杀了他。
“你猜,这是为什么?”裴儒昼反问他。
这一次,宋悬灯没有说话。
裴儒昼:“因为我是一个遵守‘程序正义’的人,我的内心相信,即便一个人注定会犯罪,我也不能在他犯罪之前就杀了他。我必须亲眼看着他,真正做了恶事之后,才会审判他。可能大多数人觉得很奇怪,无法理解,但这就是我心中的正义。我相信程序正义,如同相信人性的尊严。这样的我——”
裴儒昼停顿了一下,几乎是苦笑:“又怎么可能会在周恒恒犯罪之前,就狙杀他呢?怎么可能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呢?”
“……”宋悬灯的嘴唇,微微颤动着。
裴儒昼:“这就是你写的人物小传,我借了你最开始的剧本。你上面涂抹的字迹,证明你曾经反复修改过。那你为什么反复修改呢?普通人可能只是觉得,没有什么原因,怎么顺眼就怎么修改。
“但你,你不一样!”裴儒昼的语气重了起来,“你是宋悬灯!你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在创作领域,你绝对会做到尽善尽美。你修改肯定是因为你有理由,你发现了新的人物动机,有了新的人物塑造,你才会修改。
“而我做的,只是根据你修改过的痕迹,推测一下你当初创作时的心理历程罢了。然后——”
裴儒昼微微笑了一下,眼镜刹那间反光,像一柄光做成的刀刃,向宋悬灯刺了过来:“然后反哺到我自己的表演里面。当然,我这是一点妄断,多亏了宋导你的肯定和培养,我才会有我自己的表演空间。”
“……”
宋悬灯这下子什么都不想说了。
连冷笑,都不想笑。
他只是看了裴儒昼那张脸,一连点了几个头,赞叹:“好一张厉害的嘴啊——裴儒昼,一别四年,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客气,”裴儒昼礼貌点头,然后伸出手,用手背摸了一下那微烫的茶壶,收回手,说道,“茶泡好了,宋导,喝吗。”
宋悬灯一看那茶壶,就抽了抽嘴角:“不喝!我都说了,那玩意没味,都是老头子才喝的!我向来只喝酒,不喝茶!”
“哦——那改天请您喝酒?”
“……”
“但肯定没有宋导您亲手调的茶好喝就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宋导才能给我调制一杯呢。”裴儒昼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低头轻抿。
宋悬灯看着他那烦人样,冷哼一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