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京,多尼亚饭店。
七月,下午四点。
……
巨大的黑转盘桌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美食。
水晶灯垂下。透明栅栏屏风之外的不远处,一个蓝衣女子,正在翩翩起舞。
而室内,背对着屏风,坐了一个油头粉面的矮胖男人,正在胡吃海喝,左手抓了支帝王蟹,右手举了个高脚杯。
他正在那边,对着他正对面的一个西装革履的俊美青年,指指点点。
那青年留着深紫挑染的狼尾头,翘着二郎腿,浑身上下一片黑色,却并不显得庄重。
明明他的身前都是珍馐美食,可他的筷子基本没动。
相反,还坐得离桌子很远,仿佛对这些饭菜根本没有多大兴趣。
“我跟你说啊,宋悬灯,你那个电影吧……什么《画幅世界》那个……真的不太好办。”那油头粉面的男人一边吃,一边说道。
“《画幅眼界》,不是世界。”
宋悬灯一听他这话,嘴角瞬间崩得很平,纠正道。
“对对对,就那个什么眼界世界的,想法是挺不错的。我也肯定相信,你能拍出好片子。但是吧……我跟你说,现在世界变了,好的东西没用了,好东西,观众就一定买账吗?”
“……”宋悬灯没有说话。
“你也知道,现在电影市场已经不景气了,大家都不爱进电影院看电影了。电影院一年倒闭了多少个!你还要拍这种……这种文艺片……还要那么多的投资。不是我胡哥不给你投,实在是风险太大了。你又是个电影圈的新人,又不肯花大价钱雇佣流量,哪有什么票房号召力……我们也不是做慈善的。”
那男人还在对面喋喋不休,旁边几个同样脑满肠肥的男人,也跟着一起点头应和。
只有宋悬灯,坐在那里,背对着门口,一句话不说。
的确,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但宋悬灯早已经听腻了这些丧气话,他只觉得那些声音太吵,让他透不过气来。
“我去上个厕所。”
他跟大家说,然后起身,弯腰,鞠躬,示意他们不要在意自己,继续吃。
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饭局现场。
……
在关上门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刚才屋子里那股油烟混合着汗臭的味道,也瞬间在他鼻子前方消弭殆尽了。
他默默地走到走廊的尽头,看着那里的小圆窗。
透过圆窗,可以看见那蓝衣女子,正在地台上,给他们用力地伴舞。
身段柔软,动作到位,一看,就知道是专业学舞蹈出身的。
只可惜屏风之内的,都是些不懂舞蹈,只懂身材的男人。
跳这么好的舞蹈给他们看,真是包饺子喂猪了。
宋悬灯默默地想着,然后冷笑了一声。
……
他习惯性地把手放进左胸口袋里面,想从里面拿出来一根烟来抽,却发现是空的。
烟,不在口袋里,应该是落在桌子上了。
毕竟刚才自己在等这些投资人来的那半个小时里,实在坐不住,抽了两根。
然后一时没有注意,就把烟盒放在了桌子上,忘了收回来。
宋悬灯从来烟不离手。
没有烟,那怎么能成。
所以即便不想再忍受屋里那团臭气,他也立刻转身,回到了房间。
可是还没有走到门边上,就听见了屋子里面,传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就是宋悬灯啊?”
“可不是吗。就前不久,在国际电影节获奖那个短片,就是他拍的。”
“哦——”
“淮京电影学院专业第一。不是说是天才吗,怎么看着跟小白脸似的?真是导演系毕业的?不知道还以为演员呢,哈哈哈……”
“就是他。你们这群人哦,悬灯照鬼,没听说过吗?照三个鬼。”
“哪三鬼?”
“鬼一样浓稠艳丽的相貌。鬼一样阴晴不定的性格。还有鬼一样惊才绝艳的才华。此三鬼,所以才叫——悬灯照鬼。
“我认识的好几个,导演系的老师,都说着小子是鬼才来着。”
“呵呵,整得还挺玄乎。可惜了,有什么用啊?自视过高。现在有才华没有用,兜里有钱才是真的。没钱的话,你得会低头啊。你看那小子那样……明明是来求我们的!结果一副死拽样,像是我们欠他两百万似的!”
“……”
门外的宋悬灯听了,死死握住了门把。
“再说了,他拍那些文艺片,也就他自己能看懂。搁着观众,谁能知道他在拍什么,你们听懂了吗?”
“我没。”
“我也没,哈哈哈——”
“他肯定不行的,信誓旦旦地来,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才,能整顿娱乐圈呢。但娱乐圈的水哪有那么浅啊,等他摔一跤,他就老实了。”
“可他长得倒是挺不错的,演员里也很少见,有这么帅气的。要是性格能老实一点,乖乖听话……”
随着那个人说话的声音欲言又止,猥琐之意再也隐藏不住。
宋悬灯再也忍不住,“砰”的一脚,直接踹开了眼前的这扇门!
门内的几个人,瞬间被吓得呆坐如猪。
宋悬灯看着这些人的相貌,一个个地巡视过去,然后冷笑一声。
“一群土鳖。”
然后大跨步走过去,拿起自己落在桌子上的烟盒,随手掂量一下,插在衣兜里。
在众人或震惊、或恼怒的目光中,走了。
*
晚上五点,红山区。
宋悬灯回到了家。
宋悬灯的家里很大,但却没有什么贵重装饰,客厅只有一个黑色皮沙发,正对面是一个巨大的投影屏。
墙面上,则贴着各式各样的电影海报,地上全是散落的书本和酒瓶。
乱,乱到离谱,但却并不脏。
他每次回家,都会直接坐到沙发上,打开投影屏,播放一个自己想看的电影,再去不远处的冰箱里面拿瓶啤酒。
一坐,一喝,一个电影,一看看一天。
但是今天,他并没有那么坐,只是随随便便的,播放一个不知道什么电影,当作室内的背景音。
然后打开冰啤酒,开始往嘴里灌。想要醉倒在沙发上,一醉不醒。
他看着投影屏隔壁的那扇门。
那扇门是黑的,里面是仓库,什么也没装,只装了他从小到大的各色奖杯。
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短片奖。
淮京电影学院校园金奖。
香港IFVA大奖。
国内金鸾奖最佳短片奖。
奥斯卡最佳真人短片奖。
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实验短片奖。
……
等等等等,全都镌刻着他的成绩。
作为一个十五岁就被电影学院破格录取的人,宋悬灯一直都是带着天才导演的光环出道的。在学校里面备受老师和同行的关注。
不久之前,他的毕业短片《越轴》,还斩获了国际大奖。也都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这些都丝毫没有用处。
即便他再有才华,电影市场依然不会选择他,投资人依然不会给他投钱。
只因为:
第一,他作为新人,没有过拍摄电影长片的经验。
第二,他拍的是文艺片,不是商业片。
第三,他没有录用流量明星。
第四,电影市场现在不景气。
现在,早已经不是内地电影市场的黄金十年了。电影又不是普通的投资商品,几十万砸下去一点水花都没有。
要砸,就得砸几百万,几千万,甚至几个亿,才有效果。
现在经济下行,谁也不是有钱没处烧的,敢冒着风险给他投资这么大的买卖。
即便是宋悬灯的父母,这么多年来,也陆陆续续地给宋悬灯投资了一千万。
他们家只是中产,并不是淮京的大富豪,满打满算,顶多能拿出这些钱给他挥霍。
再多的钱,他爸妈也拿不出来了。宋悬灯也不好意思再开口管他们去要。
总不能把爸妈的棺材本也给抠出来吧,那也太孝顺了。
现在能投资他的,只有外人。
他为此已经奔走了将近两个月,而就在刚才,在饭桌上,他已经惹怒了最有机会给他投资的金主。再也不会有人给他投资了。
难道,这拍摄长片处女作的计划,就要这么一直搁置下去了吗?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还是多久?
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有人赏识他,还是等到市场景气了?
嗯,好,那还不如现在去死好呢。
宋悬灯冷笑一声,又灌了一口冷酒,然后鞋也没脱,就躺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天花板。
觉得天花板,在自己眼前发晕。
然后,他摸到了自己的手表。
……
那是一只劳力士银表,价值百万,表盘里面镶满了了钻石,闪闪发光。
凭借宋悬灯现在的财力,当然是消费不起的。
而且就算他有钱,他也不会把钱花到这种东西上面。
有那闲钱,买两个拍摄设备不好吗?买个破表做甚,他只会这么想。
所以,这表不是他买的,而是别人送给他的。
裴儒昼。
他的前男友,淮京有名的阔少爷,在他成年礼的时候,给他送了这份礼物。
当然,现在他们早已经分手了。
十八岁时,宋悬灯去学了电影,裴儒昼则出国留学。俩人已经四年没见。
也不知道裴儒昼现在怎么样了,估计是还没有回来吧,在国外某个地方潇洒呢。
别说要裴儒昼实现当初投资自己拍摄电影的决定,现在他没准早和别人在一起了。
呵。
摸着自己腕表之上,那些早已破旧不堪的划痕,宋悬灯默默地想到。
然后眨眨眼睛,将腕表小心地卸了下来,放在茶几的抽屉里面,收着。
明天再戴。
……
“咚咚咚。”
此时,不远处,突然想起了敲门声。
很少会有人来找宋悬灯。
虽然很多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头,但大多数人都是敬而远之,他并没有多少朋友。
少有的几个,也都离得很远,喜欢在网上跟他说话。
所以,现在在门外敲门的,又会是谁呢?
……
“谁?”
宋悬灯没回头,只是躺在沙发上问。
门外却没有回答,还是继续敲门。
好,哑巴是吧。
问了几次之后,宋悬灯终于不耐烦了,直接下地,臭着脸,把门甩开。
刚要开口去骂,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银灰色的西装,身材高大,棕色头发齐整地向后梳去。
鼻梁上架着个金丝眼镜,身上,还带着一股古龙水的香味。
如此成熟,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那套校服。
但宋悬灯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裴儒昼……”他先是瞳孔扩散,视线向着对方的脸上探去,然后危险地眯起眼睛,问他,“你怎么来了。”
“宋悬灯,好久不见。”
那人却优雅勾唇,微微笑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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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画幅眼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