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 第2章 市一中的便利店

程磊跟着父亲走进市区时，九月的风已经没了夏末的燥热，裹着柏油路面被晒透的热气，吹在脸上带着点陌生的烫。公交车一路颠簸，他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高楼、霓虹招牌和川流不息的汽车，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行李箱的拉杆——那是母亲生前用的旧箱子，边角处的滑轮已经不太灵活，走起来会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藤椅摇晃时的动静。

“快到了，把书包拿好，别落车上。”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还带着搬行李时蹭到的灰尘。程磊点点头，把放在脚边的书包往怀里抱了抱，书包侧面的口袋里装着母亲织了一半的粉色毛衣，毛线团被他用橡皮筋扎得紧紧的，生怕散开。

市一中的校门比他想象中要大，朱红色的大门上刻着金色的校名，门口站着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正帮着家长和学生搬东西。父亲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程磊跟在后面，眼睛下意识地避开那些打闹的学生——他们的笑声太亮，像阳光下的碎玻璃，晃得他眼睛发疼。

“报道处就在前面那栋白楼，我先去超市把货卸了，你自己能行吗？”父亲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教学楼，眉头微微皱着，显然是有点担心。程磊抬眼看了看报道处门口排队的人群，又看了看父亲汗湿的后背，轻声说：“嗯，我自己去。”

父亲还想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超市的房东打来的，催着他去拿钥匙。“那你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别硬撑。”父亲把手机塞回口袋，又从钱包里拿出五十块钱递给程磊，“饿了就买点吃的，别省钱。”程磊没接，摇了摇头：“我不饿。”父亲愣了一下，把钱塞进他的书包口袋里，“拿着，万一用得上。”

看着父亲拖着行李箱匆匆离开的背影，程磊站在原地顿了顿，才转身走向报道处。排队的时候，他尽量贴着队伍的边缘，避免和旁边的人碰到。前面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正在跟妈妈撒娇，说想要新的笔记本，女生的妈妈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说“等报道完就去买”。程磊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书包里的毛衣，忽然想起母亲以前也是这样，他想要什么，母亲总会笑着答应。

“同学，你的录取通知书掉了。”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清亮。程磊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的纸，正是他刚才不小心从口袋里滑出来的录取通知书。“谢谢。”程磊接过通知书，飞快地塞进书包里，转身重新站好，后背却已经绷紧了——他不习惯别人突然的触碰，像有人突然掀开了他裹在身上的壳。

“我叫赵宇，也是实验班的，你呢？”男生没在意他的冷淡，凑过来笑着说，露出两颗浅浅的酒窝。程磊低着头，声音很轻：“程磊。”“程磊？这名字挺好听的。”赵宇挠了挠头，“我家就住在学校旁边的家属院，以后放学可以一起走啊，我还知道哪家的包子最好吃。”程磊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赵宇也不介意，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里的事，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麻雀。

报道很顺利，老师把他分到了实验班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还给他发了一套新课本。程磊抱着课本走进教室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只有最后一排的位置还空着。他把课本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放在桌肚里，然后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胳膊里——这样就不用看到别人的眼睛，也不用听那些热闹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在碰他的胳膊。“同学，这里有人吗？”一个女生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语气。程磊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生，手里抱着一摞笔记本，头发用一根白色的发圈扎在脑后，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眼睛。“没有。”程磊往里面挪了挪，女生说了声“谢谢”，轻轻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然后从书包里拿出笔，开始在笔记本上写名字。

程磊偷偷瞥了一眼，女生的字很清秀，一笔一划的，笔记本的封面上画着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我叫林晓，你叫什么名字？”女生忽然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浸在水里的星星。程磊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程磊。”“程磊，很好听的名字。”林晓笑了笑，没再说话，继续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整个下午，程磊都趴在桌子上，听着老师讲开学注意事项，听着窗外的香樟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听着林晓偶尔翻动笔记本的声音。他没抬头看黑板，也没跟任何人说话，只是把脸埋在胳膊里，闻着新课本的油墨味——那味道很陌生，不像母亲以前给他买的旧课本，带着淡淡的纸香。

放学铃声响起时，程磊是第一个走出教室的。他背着书包，沿着墙根往父亲说的超市走，路上遇到几个同学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点点头，脚步没停。路过校门口的早餐店时，他看到父亲早上说的那家包子铺，蒸笼里冒着白白的热气，几个学生正围着买包子。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想起父亲早上塞给他的五十块钱，又想起母亲做的白菜猪肉包，喉咙忽然有点发紧。

超市就在学校东侧的家属楼下，门口挂着一块红色的招牌，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程记便利店”，字体有点歪歪扭扭的，显然是父亲自己写的。程磊走到门口时，正好看到父亲背着一个大纸箱往店里走，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浸湿了胸前的衣服。

“爸。”程磊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想帮父亲扶着纸箱。“不用不用，你进去坐着就行，我马上就搬完了。”父亲把纸箱放在地上，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说，“今天报道还顺利吗？老师没说什么吧？”“嗯，顺利。”程磊走进店里，找了个角落的小桌子坐下，店里还没整理好，货架上只摆了一半的货，地上堆着几个没打开的纸箱，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和零食的味道。

父亲搬完最后一个纸箱，坐在程磊对面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饿了吧？我早上买的包子还在保温箱里，你去拿两个吃。”父亲指了指柜台后面的保温箱，“是你爱吃的白菜馅的，我问过老板了，跟家里做的差不多。”

程磊走到柜台后面，打开保温箱，里面放着四个白菜猪肉包，还冒着热气。他拿了两个，坐在小桌子上慢慢吃着。包子的皮有点厚，馅也没母亲做的多，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吃着，不敢剩下——父亲早上五点就去买包子了，说要让他吃热的。

“今天在学校有没有认识新朋友？”父亲看着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正在算账，“我下午遇到你们班的一个男生，叫赵宇，说认识你，还帮我搬了箱子。”程磊抬起头，嘴里还嚼着包子，含糊地说：“嗯，认识。”“那挺好，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跟他互相帮衬着点。”父亲笑了笑，把算好的账记在笔记本上，“我看那男生人挺实在的，不像坏孩子。”

程磊没说话，继续吃着包子。他想起下午赵宇跟他说的话，想起赵宇手里的可乐，想起赵宇脸上的酒窝，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他很久没跟人走这么近了，像有人要把他裹在身上的壳敲开。

晚上八点多，超市终于关了门。父亲把今天的营业额放进抽屉里，然后锁好门，带着程磊往出租屋走。出租屋就在超市后面的居民楼里，只有十几平米，一楼，光线有点暗。房间里放着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小桌子，都是房东留下的旧家具，墙壁上还贴着以前租客留下的海报，边角已经卷了起来。

“你先洗澡，我去烧点水。”父亲把书包放在桌子上，拿起墙角的热水壶往厨房走。程磊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路灯，灯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像一块小小的光斑。他从书包里拿出母亲织的粉色毛衣，放在腿上，手指轻轻摸着毛线——毛线很软，是母亲特意去镇上的毛线店买的，说要给他织一件厚毛衣，冬天穿暖和。

洗澡水有点凉，程磊洗得很快，洗完后穿着父亲给他找的旧睡衣，坐在小桌子前。父亲把烧好的水倒在杯子里，递给她：“喝点热水，别着凉了。”程磊接过杯子，双手捧着，感受着杯子里的热气。“明天要早起，六点就要去学校上早读，你定个闹钟。”父亲坐在床边，看着他，“我早上可能没时间送你，你自己能去吗？”“嗯，我自己去。”程磊喝了一口热水，喉咙里暖暖的。

躺在床上的时候，程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老城区的家，想起母亲常坐的藤椅，想起阳台上空荡荡的晾衣绳，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他赶紧用被子蒙住头，怕父亲听见他的哭声——父亲今天搬了一天的货，肯定很累了，他不想让父亲担心。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父亲在叹气，然后感觉到父亲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像小时候他生病时那样。程磊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敢出声，只能紧紧咬着被子，任由眼泪浸湿枕巾。

第二天早上，程磊是被闹钟吵醒的。他睁开眼睛，看到父亲已经不在床上了，桌子上放着一碗热粥和一个鸡蛋，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粥是楼下早餐店买的，趁热吃，我去超市开门了”。程磊拿起纸条，指尖轻轻碰了碰父亲的字迹，忽然想起母亲以前也喜欢给他留纸条，每次他放学回家，桌子上总会有一张写着“饭在锅里，热一下再吃”的纸条。

吃完粥，程磊背着书包往学校走。路上的人很少，只有几个早起的老人在散步，还有清洁工在打扫街道。他走得很慢，看着路边的香樟树，看着远处渐渐亮起来的天空，看着手里母亲织的毛衣——他把毛衣放在书包最里面，用衣服裹着，生怕被人看到。

走到学校门口时，他看到赵宇正在等他。“程磊，这里！”赵宇挥了挥手，手里拿着两个包子，“我给你带了个肉包，你快吃，马上要上早读了。”程磊愣了一下，接过包子，轻声说：“谢谢。”“谢什么，昨天你爸还帮我找了本练习册呢。”赵宇笑着说，咬了一大口包子，“对了，今天早读是语文，要背课文，你昨天看课本了吗？”

程磊摇了摇头，他昨天根本没翻开课本。“没事，我带你一起背，这篇课文不难。”赵宇拉着他的胳膊，往教室走。程磊的身体僵了一下，想把胳膊抽回来，可看着赵宇真诚的眼神，他又忍住了——也许，父亲说的是对的，他不能一直把自己裹在壳里。

走进教室时，林晓已经到了，正坐在座位上背课文。看到程磊和赵宇进来，她抬起头笑了笑，然后继续低头背书。程磊走到座位上坐下，赵宇坐在他旁边，开始给他讲课文的重点。程磊看着课本上的文字，听着赵宇的声音，偶尔瞥一眼旁边的林晓，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城市，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只是，每当他看到窗外的香樟树，看到书包里的粉色毛衣，看到父亲汗湿的后背，还是会想起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想起母亲最后朝他笑的样子，想起那片刺眼的红。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老城区的夏天，可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带着那些回忆，好好地走下去——为了父亲，也为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