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在接下来的一周内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店里的员工从最初的惊吓中缓过来后,几乎都选择留下来和林不晚一同参与灾区的志愿工作。
雨终于停了,道路也被勉强清理出来,这些天林不晚一行人一直穿梭在冲垮的房屋间,做些送餐,清点搬运物资之类的事。
这天早晨,林不晚和刘珍一起往隔壁村镇去送东西,路上遇到了好几位往同一方向去的老人家,路并不好走。
中间原本淤积的黄泥巴被车轮压出了一道道沟,边上的泥的确干了,但中间依旧泥泞。能落脚的位置也就边沿一掌宽,幸好靠里长了些矮小的树木,可以拽着它们的枝干稳定身形。
“好,抓着我的手慢慢过。”林不晚和刘珍各背着个大竹筐,劝说未果后实在放心不下,干脆在最糟糕的路段挨个扶着人过去。
两人在路旁快速撸了一背篓的树叶子倒在软趴趴的泥上,林不晚小心踩了上去。这方法只有一点用,让脚下不那么打滑,林不晚半个脚掌直接淹在泥水里。
她在中间扶,刘珍在那边接,二人硬生生累出一头汗。
好不容易全都过了去,林不晚刚要抬脚,衣兜里的手机滑下去泡在了泥水里。她赶忙去抓,今早走得匆忙,这几天拢共没睡得了多久,脑子晕晕的。
她原本找了个袋子装手机,以为万无一失,结果刚拿起来却发现浑浊的水顺着没封实的袋口渗了进去。
林不晚暗道糟糕,这手机估计要报废。
“怎么了?”刘珍在边上看她迟迟不动,扯着嗓子喊道。
“没事,手机掉了。”林不晚在继续捡起来和扔掉之间最后还是选择把完全脏了的手机抓在手里。
“不用,我手很脏。”快到踏实路面,刘珍伸过来一只手。林不晚没去抓,上去后又摘了一大把叶子擦手,顺便擦擦手上的袋子。
刘珍这回看清了林不晚手机的状况,“哎哟你这怕不是机都开不了了。”
“开不了就开不了吧,我之后把手机卡抠出来,随便再找个手机先用着。”
“也只能这样了。”刘珍说。
到了地方,林不晚才想起这一片是当初她住了小半年的地方,没想到被冲成了这个样子。
房子的一楼基本都被山上冲下来的泥土和各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堵上了,费半天劲过来瞧一眼家里状况的人被拦在外边不让靠近。
等她们走到最熟悉的那幢三层楼房前,林不晚却看见了一个佝偻的背影。
穿着件紫红色的外衫,鞋底沾了厚厚的一层黄泥巴,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
是每回遇见都热情招呼她们的房东老太太,她记得对方煮的红苕稀饭再甜不过。林不晚不清楚她老人家是怎么偷偷溜到里面来的,却感觉这个背影相较记忆中弯折了不少。
林不晚和刘珍不自觉都在逐渐靠近中放慢脚步和呼吸,老人家异常执着盯着面前的房屋,都没察觉外人的靠近。
“张奶奶,你怎么进到这边来的?”林不晚走到旁边,小声询问。
老人家转身的动作异常迟缓,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落在林不晚眼里,浑浊的眼白像飞着棉絮,有些发青,瞳仁的颜色较常人要淡些。
眼皮上的褶皱薄得像林不晚从前看过的折起来的油纸,脆得仿佛一触即破。那双盛满岁月的眼,顿顿眨了两下。
在看清是她时竟然立刻就认了出来,依旧笑得慈祥和蔼,永远带着长辈的亲切关怀。
“小林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张奶奶似乎真心实意在疑惑,“这里不让进?”
林不晚闻言和刘珍对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接着轻声问:“奶奶,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张奶奶似是思考了一阵,“记不清了,我来的时候也没人拦,不知道原来不能进。”
老人家不知是累了还是什么,话说得特别慢。但这里大清早就有人守着,想来张奶奶大概是趁着天没亮避着人到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把人送出去,这里的路况不好,老人家要是摔着可就不是小问题。
林不晚冲刘珍使了个眼色,当即决定先把张奶奶送出去。老人家怕添麻烦,不用她们多劝,任由两人一人搀扶一只手往外走。
“小心点,别摔着了。”林不晚在一个泥坑前轻声提醒,越发觉得张奶奶独自一人趁夜前来简直胡闹,还想在出去后多叮嘱两句。
原本还问询两句近况的张奶奶在她出声后却显得格外沉默,林不晚她们只顾把人带回去都没多想。
外头聚集的人群已经散了大半,这边的工作人员见她们搀了位老人远远走过来,赶忙上前,跟着来的还有位满脸焦急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的。
林不晚看着这人有些眼熟,从犄角旮旯的回忆里想起这是张奶奶在外地打工的儿子。
“哎哟,妈,你跑哪去了,家里找你一天了。”听完刘珍的解释在一旁连连弓身道谢,林不晚连忙摆手,把人安稳交到对方手上。
看着母子二人走远,中年男人还在对着母亲絮絮叨叨,老人家只低着头不说话。
“找个地方歇会儿?”林不晚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瞥眼看见刘珍也这同款动作,没忍住笑了下。
“行啊,你不提我也走不动了。”刘珍也哈哈笑了两声,工作人员还在给她们指路,哪里有干净地方能坐着,还招呼她们喝水。
“造孽哟!”从最开始就在的一人突然出声,见原来走在前面的林不晚两人都回头看着他,讪讪抠了抠头发,一脸尴尬。
“怎么这么说?”刘珍见场面突然僵住,干脆顺着别人的话往下聊。
“就是刚才你们送回来的那个老人家。”说话的这人显然有些犹豫,还露出了副可怜惋惜的表情,“她老伴前两天就走了。”
林不晚的脚步登时停住,震惊地望过去,远处已经没了那两人的身影。像是被棍子突然打了后脑勺,一瞬间全然空白。
她把视线收回,看着这个冷不丁透露这么个惊人消息的人,“怎么会?”
在报道出来的伤亡名单中并没有看到熟悉的姓名啊。林不晚觉得困惑,还没来得及细想疑问便说出了口。
“不清楚,只知道这家老爷子都被送出去了,结果好像当晚摔了一跤,后来就不行了。”
“只听说是意外……”这个工作人员显然也不知道更多了,说到最后见林不晚她们似乎认识人家,最后只干巴巴憋出来一个意外,趁着林不晚愣神之际走开了。
她们被送到的是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安置点,帐篷里放着些饮用水和桌椅。
林不晚和刘珍被递了杯热水,在透着阴凉的山里隐约往外冒着热气。林不晚她们抵着肩坐在塑料板凳上,一时无言。
好久过去,刘珍才长叹一口气,惋惜道:“可惜了……”
尽管并没有明言,两人却都清楚这句可惜在叹些什么,可千言万语也只能吐出这么一句干瘪的话。
相较于张奶奶,她们其实对这位故去的老人没有那么熟悉。唯一知道的是这对年近古稀的老人感情非常好,老爷子话不多但总跟着奶奶忙上忙下。
林不晚捧着手里的那点温度,在升起的雾气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还是一周以来,她们第一次面对不是陌生人的离开。这样意外之外的意外,来得太突然。
林不晚想起刚才她那句好心提醒,和那之后张奶奶不同以往的反应,好像在这一瞬都说得通了。
莫名其妙的,最近几天所遇见的所有受难家属的哭号,沉默,茫然都一股脑重新涌了上来。
陌生人的生离死别,好像只能勾出一瞬即逝的同情与哀伤。
过后呢?就像这些会重建的楼房,只有至亲才知道焕然一新的背后是荒旧杂乱的废墟,要花费比她们这些路过旁观的人成百上千倍的时间来遗忘。
对于更多的人,只是新闻报道里一串冷冰冰的数字而已,叹两下气,总有自己的事要去做。
这天,林不晚她们难得没有一句插科打诨的逗乐时光,晚些时候两人都很累了,原路返回的路上走得很慢。
林不晚扶了一把差点往旁边摔去的刘珍,结果给人家衣服上印了个黑手印。刘珍站稳后打着光看了两眼,出乎意料的没调侃两句,只紧闭着嘴巴,脚下走得更慢了些。
下午的时候,林不晚数次尝试开机未果,终于接受了手机彻底“退休”的事实,这回天黑了路更难走,刘珍拿着手机在前方照明,她跟着一步一个脚印在后头挪步。
眼前全然昏黑中,路边树丛还总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弄得两人心里都有些发毛。
突然,寂静之中传来刘珍的声音,她说:“我打听了,老人家的葬礼就在后天,你要去吗?”
林不晚一时间没回应,她拽着手边的树根,粗糙繁茂的枝叶抓在手里扎得还有些痛。
“去。”林不晚话音拉得有点长,接着说,“之后呢?有什么打算吗?我和学姐商量了到时候给大家轮流放个长假。”
“我吗?”或许是听到了假期,刘珍的语气难得轻快了些,“当然是回家看看老公和孩子,这几天家里天天打电话发消息过来。”
她这话让林不晚不自觉伸手按在装了手机的袋子上,想起她刚来两三天,原本在微信里沉寂的梁池,突然雷打不动早晚发来问候。
有时候忙到没时间回复,林不晚就打一个句号过去。
那头对这样敷衍的回应似乎也不在意,依旧在明天发来讯息。林不晚心中莫名,她以为以那天之后他们这样的尴尬状况,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会再有联系。
最开始在半夜看到消息时,林不晚还有些不知所措。渐渐的就变成了这样,她白天忙完后,在睡前回复一个数字,一个句号,或是简短的“我很好”“晚安”。
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这样藕断丝连的态度并不好,但很快又会被她以朋友的名义说服自己,不去想更多。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睁眼又是新的忙碌和问候。
“林老板,放的是带薪假吗?”
“当然,你们这段时间辛苦了,好好休息。”前面的路好走很多,二人终于又是并排往前走的架势。
刘珍嘴角带笑,抬手搭在林不晚的肩上。看着这人显然累惨了的模样,挺直的腰背也终于塌下去了点,一身狼藉就没一处算得上整洁。
“那你呢?说得好像你不累似的。”刘珍没忍住问。
林不晚明显呆了一下,仔细思考了她的去处。她似乎也只能回杭城的房子休休假,顺带看看总部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搭把手。
还有个家在心中一闪而过,随后又被林不晚否定。
再过一段时间吧,现在不合适。她想。
林不晚笑着回复:“累啊,不过在哪里躺不是躺,随便找个地方发两天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