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王朝章和三十七年的岁末,雪花纷飞如狂。
宛如羽绒的雪花从灰铅色的云幕中倾泻而下,覆盖了皇城的翘角飞檐,也覆盖了紫宸殿外那面金黄色的龙旗。龙旗之上的五爪神龙被雪花压得垂头,唯有旗角在北风的怒号中顽强地舞动,发出猎猎声,宛如为殿中君王诉说着不平。
殿内灯火辉煌,却难以驱散一丝寒意。
厉血河斜倚在紫檀木制的龙椅上,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光下闪烁着暗淡的光泽。他即位二十三载,自十八岁继承江山以来,南征北战十年平定内乱,西出玉门关驱逐蛮族,硬是将一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带入了“章和中兴”的繁荣时期。然而此刻,这位曾经威震四方的君主,指尖却冷若冰霜,连握紧龙椅扶手的力量也在逐渐消逝。
“陛下,请饮酒。”
首相林文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手捧描金托盘立于殿中,托盘上的白玉酒杯中盛满了清澈的酒液,在烛光下泛起淡淡的青光——那是大靖最剧毒的酒,“牵机引”,饮者肠穿肚烂,需忍受三时辰的折磨方能断气。
厉血河的目光扫过殿内。文武百官低垂着头,宛如霜打的衰草;他的侄子厉子瑜身着崭新的亲王蟒袍,立于林文彦身旁,眼中野心难以掩饰。唯有禁军统领赵虎被两名卫士压制在殿门处,红着眼睛嘶吼:“陛下,臣愿护送您杀出重围!这些篡位之徒,臣将一一斩杀!”
“赵虎,勿言。”厉血河的声音沙哑如磨砂,却仍带着君王的威严,“朕的江山,朕已无力守护,但不能让你陪我赴死。”
他望向林文彦,这位他亲手提拔的首相——昔日林文彦家道中落,是厉血河破格启用他;推行“摊丁入亩”时士族反对,是厉血河排除万难支持他;即便是削藩之争,厉血河也耐心倾听他的劝解长达三年。然而现在,最锋利的刀,却来自最信任的人。
“林文彦,”厉血河缓缓挺直身躯,尽管双腿颤抖,脊背却挺得笔直,“朕对你不薄,你为何背叛?”
林文彦抬起头,眼神复杂如乱麻:“陛下是英明之君,但陛下的‘明’过于刚烈。士族根基不可动摇,藩王势力不可触犯,陛下偏要逆天而行,这大靖的江山,终将毁在您手中。臣此举,是为了保全大靖的百年基业。”
“保全基业?”厉血河低声笑出,笑声中充满悲凉,“你所谓的基业,不过是吸取民脂民膏的士族,是割据一方的藩王!若不除去,才是真正毁了大靖!”
厉子瑜见他不肯屈服,脸色阴沉下来:“皇叔,别逼侄儿动手。签署禅位诏书,饮下此酒,侄儿还能给您留些颜面。”
“颜面?”厉血河步向林文彦,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朕征战一生,杀敌无数,从未想过会死在自己人手中。但朕告诉你,厉子瑜,林文彦,今日这杯酒朕喝了,若有来生,朕必让你们血债血偿!”
他接过白玉酒杯,指尖触及冰凉的杯壁,仿佛触摸到了自己的命运。仰头,辛辣的酒液流过喉咙,瞬间化为一团烈火,在胸中炸开。剧痛从五脏六腑蔓延开来,如同无数利刃同时割裂他的内脏。
厉血河踉跄后退,扶住龙椅才未摔倒。他看到厉子瑜脸上的得意,看到百官依旧低垂着头,看到赵虎被制服在地,口中呼喊着“陛下”。
意识逐渐模糊,眼前的烛火扭曲成一片血红。厉血河紧盯着厉子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怒吼:“厉子瑜,记住!朕的魂魄不会消散!朕将注视着你,看着你如何败掉朕的大靖!”
话音刚落,他重重倒在了龙椅上,双目圆睁,嘴角溢出的黑血染红了龙袍上的金龙。
殿外的雪依旧在下,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殿内的血腥与背叛,一同掩埋在死寂的白色之中。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裹着厉血河的意识,像是漂浮在没有尽头的深海里。
没有疼痛,没有感官,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模糊。厉血河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没有眼睛;试着开口说话,却没有嘴巴;试着抬手,却没有手臂。他成了一团纯粹的意识,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飘,分不清时间,也分不清方向。
“朕……死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股汹涌的恨意淹没。他想起紫宸殿的烛火,想起那杯毒酒,想起林文彦的冷漠,厉子瑜的野心,还有赵虎绝望的嘶吼。
不甘心。
他励精图治二十三年,不是为了落得这般下场!他还没看到大靖真正的盛世,还没把那些蛀虫斩尽杀绝,还没让背叛他的人付出代价,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朕不能散!朕要报仇!朕要夺回属于朕的一切!”
执念像是一根绳索,紧紧捆住他的意识,不让他在黑暗里迷失。他开始拼命地挣扎,朝着一个模糊的方向冲刺,哪怕前方只有一片黑,哪怕意识快要被黑暗吞噬,他也不肯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黑暗里突然闪过零碎的画面,像是破碎的镜子,拼凑出他的一生——
十八岁那年,他在父亲灵前即位,穿着沉重的龙袍,面对满朝文武,声音虽稚嫩却坚定:“朕定当承先帝遗志,守好这大靖江山。”
二十岁那年,他率军出征北境,朔风里握着长剑站在城楼上,喊着“死战不退”,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大靖将士,身前是蛮族的铁骑。那一战,他身先士卒,硬生生把蛮族赶回了漠北。
二十五岁那年,推行“新政”时,朝堂上吵成一团,林文彦跪在地上劝他“暂缓”,他却摇着头说:“只要能让百姓过好日子,得罪士族又如何?”
三十岁那年,他和赵虎在御花园喝酒,赵虎拍着他的肩膀说“陛下太较真”,他望着远处的宫墙,轻声道:“朕是帝王,不是富家翁,要护的是天下百姓。”
画面一幕幕闪过,最后都定格在紫宸殿的那杯毒酒上。林文彦的脸,厉子瑜的脸,百官的沉默,赵虎的嘶吼……这些画面像尖刀,一次次刺穿他的意识,让他的恨意更烈。
“朕不能就这么算了!”
厉血河的意识在黑暗里剧烈波动,像是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就在他快要耗尽力量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那光亮很淡,却像黑暗里的灯塔,吸引着他拼命往前冲。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能感觉到,光亮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拉扯他,像是要把他的意识塞进一个新的容器里。就在意识快要触到光亮时,一个陌生的记忆碎片突然闯了进来——
十五岁的少年穿着青色粗布衣衫,站在巍峨的山门前,仰头望着“青云宗”三个大字,眼神里满是憧憬和紧张。
“青云宗?”
厉血河的意识愣住了。这不是他的记忆,不是大靖的任何一个地方。可还没等他细想,那股拉扯的力量突然变得无比强大,猛地将他的意识吸入光亮之中。
黑暗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阳光。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从竹林边的草地上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厉血河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他想抬手挡阳光,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稍微一动,胸口就传来撕裂般的疼,让他忍不住又咳起来。
“水……”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不是他熟悉的帝王嗓音,而是少年清脆却虚弱的声线。
厉血河愣住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瘦弱,白皙,指节分明,没有一丝常年握剑握玺留下的厚茧。再看身体,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粗布衣衫,胸口沾着一块深色的污渍,凑近了闻,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是常年征战练出的健壮体魄,是穿着玄色龙袍、戴着十二章纹的帝王之躯,而不是眼前这具弱不禁风的少年身体!
“我……在哪儿?”
他环顾四周:密密麻麻的青竹,竹叶在微风里沙沙响;不远处有条小溪,溪水潺潺,映着蓝天白云;空气里满是草木的清香,没有紫宸殿的龙涎香,也没有战场上的血腥气。
陌生。
太陌生了。
就在这时,更多的记忆碎片涌进脑海,像是决堤的洪水,让他头痛欲裂——
这具身体的原主叫“厉血河”,十五岁,是个偏远山村的孤儿,从小体弱多病。三个月前,听说修真界的名门“青云宗”招弟子,他一路乞讨来到山下,侥幸通过入门测试,成了外门记名弟子。可因为身体弱,修炼进度慢,总被其他弟子欺负。
昨天下午,几个外门弟子嫌他挡路,把他推倒在竹林里,踹了好几脚。厉血河本就虚弱,受了伤后没能爬起来,就这么晕了过去,直到厉血河的意识占了这具身体。
“厉血河……青云宗……修真……”
厉血河消化着这些记忆,心脏狂跳起来——重生?他竟然重生了?
他死在了紫宸殿的龙椅上,却在一个陌生少年的身体里醒来,来到了一个叫“修真界”的地方。是他的执念太强,让灵魂没有消散,反而穿越到了这里?
“不管这是哪里,不管这具身体是谁的,朕……活下来了!”
厉血河的眼神从茫然变得坚定。活下来,就有机会报仇;活下来,就有机会查清背叛的真相。就算这个世界不是大靖,就算这具身体弱得像根草,他也绝不会放弃。
帝王的傲骨,不会因为身体的改变而消失。
他试着调动身体里的力量,却只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在经脉里流转——那是厉小河修炼三个月攒下的“灵力”。按照记忆里的说法,修真者靠修炼灵力变强,能强身健体,甚至飞天遁地。
“灵力……”厉血河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既然这个世界能靠修炼变强,那朕就从零开始。先养好身体,适应这里,等有了实力,再想办法回大靖,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几个少年的嬉笑:“你们说,那个厉血河死了没?昨天咱们踹得可不轻。”
“死不了,那小子命硬得很,就是个贱骨头。”
“走,去看看,要是还活着,再揍一顿,谁让他挡咱们的路。”
厉血河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前世他是帝王,谁敢对他不敬?就算现在换了具弱体,也容不得旁人欺负。
他扶着身边的竹子,一点点站起来。胸口的疼钻心,可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像极了当年在北境城楼上,面对蛮族铁骑时的模样。
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少年出现在竹林口,看到站着的厉血河,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哟,还真活着?命挺硬啊。”
为首的少年叫王虎,是外门弟子里的刺头,昨天就是他踹得最狠。他几步走到厉血河面前,伸手就要推他:“怎么,还敢站起来?是不是还想挡老子的路?”
厉血河侧身躲开,眼神冷得像冰:“滚。”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威压,让王虎愣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后,气得笑了:“你个贱骨头,还敢跟老子顶嘴?看老子不揍死你!”
王虎挥拳朝着厉血河的脸打过来,拳风带着少年的蛮力。厉血河的身体虽然弱,可他前世是征战沙场的帝王,战斗意识早已刻进灵魂。他微微弯腰,避开拳头的同时,右手成拳,精准地砸在王虎的腰侧——那是人体最软的地方,也是最疼的地方。
“啊!”
王虎惨叫一声,捂着腰蹲在地上,疼得直冒冷汗。另外两个少年见状,想上来帮忙,却被厉血河的眼神吓住了——那眼神太冷,太凶,像是要吃人,根本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年该有的眼神。
“滚。”厉血河又说,声音依旧平淡,却让那两个少年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他们看了看蹲在地上的王虎,又看了看眼神冰冷的厉血河,最终还是没敢上前,扶着王虎狼狈地跑了:“厉血河,你等着,咱们没完!”
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厉血河才松了口气,胸口的疼又涌上来,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具身体……太弱了。”他皱着眉,靠在竹子上喘口气,“必须尽快提升实力,不然别说报仇,连在这青云宗活下去都难。”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山门,那里云雾缭绕,隐约能看到“青云宗”三个大字。记忆里说,青云宗分外门、内门、核心弟子,只有实力够强,才能往上走,才能接触到更高级的功法。
“青云宗……”厉血河的眼神变得深邃,“朕就在这里,重新开始。总有一天,朕会回到大靖,让那些背叛朕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誓言。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落在他瘦弱的身上,却仿佛给这具少年身体,镀上了一层帝王的金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帝王含恨终,魂归少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