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新闻:指挥官卡西乌斯在执行远征任务期间遭遇舰队事故不幸身亡,事故发生时间:二十四标准时之前。指挥官家属决定在宅邸内进行私人哀悼聚会,不对外公开……据说与指挥官新婚三个月的伴侣将继承巨额财产……问题是,让一位来自农业卫星的外来者继承遗产,会引发什么样的风险?”
智能管家自动宣读新闻时,参加哀悼会的宾客们乘坐的黑色浮空车依次到来,如同一群聚在一起,在雪地上争夺食物残渣的黑天鹅。
最先出现的是卡西乌斯的同僚们。他们和女眷们同样身着黑衣,面对微雪时诧异地挥舞着手中的屏蔽装置。
母星的居民极少经历雨雪袭击。
在宅邸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卡西乌斯的虚拟形象。死者高傲地俯视来客,阴沉绿眸令人心中一凛。他的毕生功绩用红字标出,在投影下方旋转流动:
16岁即从青年军校毕业,19岁成为维和官,26岁成为指挥官,在执行远征任务期间不幸身亡,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来宾在死者影像前静默几秒钟,进入宅邸后,议论声便一波一波溢出。
“啊,他的配偶没有出现在介绍词上。是的,她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个……从农业卫星来的。也不奇怪。她凭什么能出现在这里?”
“就是她擅自决定只举办哀悼仪式?卡西乌斯值得一次公开的……”
“听说财产分配还有争议……你懂的?她能不能拿到遗产还不确定呢。”
招待宾客的只有智能管家。此时本应该负责主持仪式的乌萝站在宅邸的天台上,淋着雪,俯视宾客进入坟墓般的宅邸。
她身穿一条黑紫色丝绸长裙,脚踩自己穿惯了的铆钉工作靴,拢着胳膊冷眼对待这场忽如其来的雪。柔滑的丝绸如同冰凌包裹着她的皮肤,体内跳动的热量与之搏斗,不断争夺着冷暖边界。
正在与她进行通话的人小心翼翼道:
“乌萝,我们再确定一遍,你是想买下那一片所有的土地,包括工厂?可是……”
她凝视着雪花在自己的体温下化作无害水汽:
“你的意思是资金问题?不用替我担心。现在我最不缺的就是资金。”
“不。这片土地连同工厂都是监察官的资产。他绝不会同意出售。况且,这里的任何生产活动都会被维和官日夜监视。有什么用呢?”
乌萝笑了一声:
“确实没用。”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
她接着道:
“我说的是你。你被解雇了。我的新财产需要更好的顾问来处理。”
对方心怀不满,只能道过一声“祝你好运”。
“我当然会好运了。”
乌萝挂断通讯,望向了最后到来的一辆白色浮空车。
这辆白车不与其他任何载具为伍。司机抢先下车,手捧实时投影器。闪烁蓝光勾勒出一位白发女人的高大身姿。
女人站在潇潇雪幕中,灰色眼睛茫然扫视宅邸,然后转向站在门口的乌萝,就这样怆然凝视了她许久。
司机低头弯腰,为主人指出宅邸的方向。她伸手调整眼部仪器的动作这才暴露了失明的事实。
“西尔维夫人的口讯:她不方便参加任何公共活动。实时投影将代替她出席。”
司机通过门铃对乌萝报告情况,同时像是对待真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投影盒子。
乌萝还未回答,司机又说道:
“哦,还有西尔维夫人和卡西乌斯指挥官的亲属,尼禄也会出席。”
声音一出,从白色的浮空车里又钻出来一个年轻男性。那头标志性的卷曲黑发让乌萝不禁多看一眼。
但对方随即抬头,一双朦胧的蓝眼打消了任何荒唐的疑虑。
不,那不是卡西乌斯。只是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亲弟弟尼禄。
白发女人的投影已经走入室内,白色皮草汹涌晃荡犹如一只猛禽降落。乌萝也整顿衣着,转身面对待在自己身边的米聂卡:
“该我上场了。”
从卡西乌斯去世到现在,两人一直在这幢宅邸里。有些秘密只能被他们俩共享。
米聂卡很少看见雪。他像个孩子一样一动不动坐在雪里,那些白色冰晶积累在他的鼻尖,肩头与触须上,丝毫不曾融化。听到乌萝的声音,他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睛,定定地看她,点头。
“我会看着你走到他们面前去。”
顶着所有宾客的目光和议论声,乌萝终于出现在了哀悼会的现场。
众多目光在她背后打结,化作阴狠的匕首。西尔维的投影是他们之中最显眼的存在。白发女人站在最高处,墨镜镜片上的辅助视力设备正在旋转,为主人勾勒出乌萝的单薄身影。卡西乌斯脸上的那些坚毅部分显然来自于她。
“你就是那个……”
卡西乌斯的母亲,通常被称为西尔维夫人的女性低头道:
“被卡西乌斯选中的人?”
“不。从各种条件上来说,都是我选中了他。”
乌萝寸步不让。
“既然如此,你看中了他的什么?”
“一切我能继承的东西。如果您是来哀悼的,请等候我正式发言。”
乌萝轻易让全场焦点回到自己身上。
宾客陆续就座。西尔维双手拢紧外衣,手套上的虎爪装饰在衣料上划出柔软的波纹,让她的体积仿佛增大了几圈。
在她身后,尼禄连跌带爬地终于赶到了乌萝面前,因为这一段路途气喘吁吁,水汪汪的眼睛迷茫地眨个不停:
“哎,等等,我们今天来这里干嘛?在喝酒之前我不想看见卡西乌斯。”
西尔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乌萝抢先伸手,拎着尼禄的衣领让他站好。
“你哥哥死了。尼禄。”
“哦。你好啊乌萝。”
尼禄的身体仿佛没骨头一样,软绵绵的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去:
“真高兴我看见的是你,不是卡西乌斯。我们能聊一聊吗……”
乌萝双手掐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墙趴着,然后回头,平静地对西尔维说道:
“看。我要控制你的第二个儿子也没那么麻烦。”
尼禄虚弱一笑。
西尔维对司机打个手势,让他带着投影回到观众席。
趴在墙上的尼禄还在晕头转向地扯着自己的孔雀绿领带和钻石扣的西服衣领。他那殷红的嘴唇,涣散的视线都暗示了某种不良习性。
看见乌萝即将登台,他慢吞吞从衣兜里拿出了药瓶,倒出半把药丸塞进嘴里,然后把剩下的递给乌萝。见她不需要,他对她一个劲眨巴眼睛。
“……卡西乌斯,我的哥哥。”
他费劲地咬嚼着每个词的发音:
“留下的遗嘱,你看过了吗?他——他告诉过你什么了吗?”
乌萝也盯着他——
看见这张和卡西乌斯有五分相似的脸做出酒鬼的表情,实在是很有意思。这样她每时每刻都能牢牢记住:
那个严肃刻板,灰绿色眼眸总是闪烁着锐利锋芒的人已经变成了太空里的一团灰烬。
“这是我的私事。”
尼禄偏偏把她的凝视当成了好感。他东歪西倒地抓着窗帘想稳住自己,最后看似一不小心就栽倒在她裙边。
“等一等。”
他索性原地坐下,捋了一把头发,抿着嘴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一些:
“听我说。你知道我的异能吧?”
他伸手抱住了乌萝的脚踝,手指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戒指立刻传来寒气。但是从他哆嗦的嘴唇里飘出的热气将裙摆洇出痕迹:
“我有通灵能力。昨天晚上,我知道,知道那个消息后……我做了一个通灵梦境。卡西乌斯他回来了,他没有死。而且他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你相信吗?”
室外的凉风忽地侵入室内,在温暖宜人的环境里制造出一圈严寒地带。
乌萝远远望着卡西乌斯的投影,忍不住哼了一声。她扭动脚踝,用靴尖轻轻将他的手踢开:
“够了,尼禄。别逼我在今天当众再扇你一次。”
扑哧一声从她身下传来。
尼禄翻身躺倒,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哈哈大笑,顺手拎起她的裙摆假模假样擦了擦眼角:
“我吓到你了吗?吓到了吧?我是不是比我哥哥有意思多了?别这样瞪我嘛,乌萝,我知道你根本不伤心。正巧,我也是。咱们俩在憎恶某个人的方面可算是心有灵犀啊。”
在乌萝和卡西乌斯那场潦草匆忙的婚礼上,他也是这样当众发表了一通婚姻破裂的重大演讲。
闹剧终止于卡西乌斯脱下礼服外套,亲手从喷泉池里捞出天使打扮的弟弟,给出迎面一拳的那一刻。
“需要我帮忙吗?”
背后传来的轻柔问候声让尼禄越来越放肆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条深色腕须探出暗处,米聂卡缓缓出现。摇曳金发之下的明亮眼珠转向仍然躺在地上的尼禄,像是吸收了来自室外的冷意一样漠然。
“看上去有人需要新的膝盖。”
尼禄翻身坐起来,严肃地对米聂卡举起一根手指头:
“嘘。残缺者,你才需要一副新身体呢。”
尼禄靠墙缓缓站起来,甚至挡在了乌萝身前:
“你是唯一不该出现在我们之间的人。出去,在我动真格之前。”
米聂卡坦然一笑:
“欢迎试一试卡西乌斯没能做到的事情。只要你有那个胆子的话。”
听懂了米聂卡话里的暗示,尼禄怒火直冒,伸手就去摸乌萝身上的枪。
乌萝一招掀开了尼禄,主动走到米聂卡身边。尼禄气的猛烈咳嗽,无力地把额头抵在墙上,发出落水狗般的嘤嘤声。
“把他带出去。”
她一说话,智能管家立刻前来督促尼禄移步其他房间。
看见她要离开,尼禄哑着嗓子叫唤道:
“喂。我是开玩笑的。你懂的。别把我说的话当真。我真的很抱歉。我控制不住自己。别让我一个人……”
智能管家带走了他。
乌萝稍作整理,上台打开扩音器。一片黑色之中,只有望着她的米聂卡纯净如雪,是万黑丛中一点白。
“作为已故的卡西乌斯指挥官的同事,以及配偶,我想说……”
她的演讲稿已经被指挥部准备完善。是关于卡西乌斯的成绩,以及对未来远征队的愿景等等。
只是在人群中望见气焰凌人的西尔维的那一刻,她改变了主意。
“实际上,我想各位应该都认识卡西乌斯,有些人熟悉他甚至胜过于我。那就不需要再多讲了。”
乌萝提高了声音,满意地看见众人的目光越来越惶恐:
“在卡西乌斯去世后,你们一定会认为指挥部会取消远征任务。幸好,由我来继续组织远征计划。这既不是继承他的意志,也不是发扬所谓的母星荣光。在我带领下的新远征队一定会充满了令在座的诸位感到不适的新事物,对将来的卫星采取新的联合方式。所以,各位,在今天好好享受旧时代的气息吧。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哀悼**一定都无比强烈。”
冷的可怕的寂静过后,一阵孤单,热烈的鼓掌声响起。
是米聂卡。
他对周围人的嫌恶目光浑然不觉,就这样热切拍手。不久后,另一处鼓掌声加入。是返回会客厅的尼禄。
“好啊,我也有话要说,卡西乌斯就是一个……”
他想上台,半路被西尔维的司机有意无意绊了一跤,仰面摔倒在了空座椅里,赢得一阵嗤笑。
哀悼会演讲结束后,西尔维的投影找到乌萝,正式邀请她前去书房讨论遗产合同。她欣然离开,将现场交还给宾客。
刚才的演讲自然而然将哀悼会引入到较为轻松的环节。宾客们分取餐点,谈论着时事与指挥官的旧闻。有人谈论至兴奋处,大声嚷嚷道:
“你们看过了今天的新闻吗?农业卫星的那帮蠢人居然因为暴雪就想要求减产——难道他们没有屏蔽设备吗?!看,我这里有现场录像——蠢,太蠢了,要让这些愚民来和我们共同分享成果还差着一百年呢,有一百个乌萝也不行……”
另一人小声道:
“嘿,小声点。但是我觉得她没那么吓人。毕竟她和卡西乌斯结婚后才……”
先说话的那人不以为然:
“是的,现在三分之一的工作岗位都被卫星居民占据了。是的,有些人,像乌萝那种人,是融入了我们。但是最重要的是,卫星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要是他们有一点反抗的意思,立刻让他们吃几颗导弹醒醒神。不留情面。这才是驯化的办法。”
闹哄哄的声音传至与会客厅一墙之隔的走廊里。乌萝不动声色听着,随手关闭了屏蔽墙。听着室外风雪灌入会场,令宾客们躲避不及的哀怨声音,她不禁笑了。
米聂卡来到了她身边,按住她的手掌。
“别被西尔维控制情绪。耐心些。”
他拿走了屏蔽器开关,顺手打开了另一侧的吹风系统。会客厅顿时吵闹的像是星舰发射现场。
两人不约而同笑过之后,一起望向楼上书房的位置。
乌萝皱眉道:
“可惜她只是个投影。”
即使只是个投影,卡西乌斯的母亲依然能在他人心里投下阴霾。每次想到是西尔维的实验才制造了那些惨剧,乌萝便不禁感到心跳加速,想要抓住这个躲藏在幕后的阴险人物……
“我们会有机会直面她的。”
米聂卡的一条触须轻柔拂过她的眉头,将皱纹抚平。两人分别之前互相吻过对方的面颊。
一步步靠近雕刻有卡西乌斯姓名的书房大门,乌萝就好像逐渐从现实走向了被封存的爬满跳蚤的回忆底端,只需要伸手推门就能够重新看见他。
第一次步入卡西乌斯的书房的那一天,她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