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进偏僻的路段,前方是两段交叉口,外人来的话会被绕的迷迷糊糊,但这段路李烛明很熟悉,换句话讲,是烂熟于心。
小李烛明连上幼儿园还不允许的年龄里,经常被张女士和李先生送到外婆这里。那时候还没有电子设备,他就会拿着梁女士亲手做的拨浪鼓来回穿梭在这方寸之间,村里的挨家挨户都认识他,偶尔能听到几声夸奖,更多的是邻居街坊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守护。
而在李烛明工作后其实很少回来了,逢年过节他需要值班,即便是过年来医院的人也不在少数,他只能在夹缝中给外婆打一通电话,或是语音或是视频,梁女士早几年还会阴阳他不孝,不知道回来看看自己,但这几年就不会了,大概是年纪真的大了,已经骂不动了。
梁女士腿脚也不利索了,不能在像高中那时乘着火车,坐几个小时会让人腰酸背痛腿抽筋的硬座,风风火火的来看李烛明。种种变化,只在无数个春夏秋冬间。
开到村门口的时候,天刚微微亮,气温还算比较舒适,李烛明把车子停在了一块空地上,才下过蒙蒙细雨,泥土一块块粘在一起,穿的白鞋难免会弄脏。
村子这些年都没怎么变过,门口还是印象中的样子,李烛明深吸了口气,捏着书包提袋往里走。
村里这些年也办过不少葬礼,后山那边墓碑一座接着一座,有些人是这辈子扎根于此,有些人则是从外面来,葬在这里。那些葬礼,梁女士都没让李烛明回来,说每年有不少人都要躺在那一口棺材里,总请假还要不要工作了,李烛明都一一应下,只给外婆转了白事的份子钱,让她替自己随了。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死亡和新生。这次回来也是因为上一代和老胡家有些交情,不来便不太合适。
一进村这家是村长家,姓吴。李烛明路过的时候特意往屋里面看了看,却空无一人,新装的空调上面布满了蜘蛛网,深红色的桌子表面覆上了沉沉灰土,是常年无人居住才会有的。
李烛明记得村长的老婆前几年就因为身体问题离世了,家里也不曾见过有其他小孩子什么的,现在看到这副场景,怎么看都很难让人不多想。
后山那块是一个墓地,里面葬着村里无数人的墓,小时候的李烛明从不敢独自往那去,只有外婆到了特殊节日会拉着他的手去上坟。但再长大一点,李烛明忽然就不怕这些了,他会自己一个人跑到后山,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夜晚轻车熟路的找到两座墓碑,一个是张女士的,一个是李先生,他就蹲在两座坟墓前面,常常一句话也不讲,待到梁女士做完晚饭,便会回去。
李烛明继续往里面走,以前热闹非凡的村庄这些年却格外冷清,偶尔会碰见一些小时候特别照顾他的爷爷奶奶们,见到的第一眼都是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张成玉她家的孩子,然后眼眶会变得很湿,拉着李烛明的手喃喃说都长这么大了,成大小伙子啦。
是啊,都长这么大了。李烛明笑而不语,眼睛望向后山。
自己已经长大了,那两座坟墓为什么还那么小呢。
“这次回来多待几天吧,小李。”说话的人姓王,李烛明习惯叫她王奶奶,“你外婆腿脚也不好,多陪陪她。”
李烛明嗯了声,说:“待不了太久,医院那边不能给我批太长的假。”
王奶奶叹了口气,几年没见那背越来越往下沉,似乎有什么东西压着,佝偻的比以前更厉害了。她半边头发都白了,细纹从岁月里冒出,李烛明偏开眼,不愿再看下去。
“奶奶,”李烛明虚虚护着王奶奶坐在躺椅上,“村长干什么去了呢?我没有看到他。”
王奶奶说:“前年他为了修空调,用梯子,脚下打滑没站稳,等我买完肉回来没看见他人,一看地上,已经没气了。”
李烛明没有说话,沉默不语。
告别王奶奶一家后,他给外婆打了个电话,梁女士声音压的很低,告诉他一直往里走,看见一个大棚绕过去进来就好,李烛明听见背景音后面有细微的啜泣声,还有很多很多陌生人的声音。
他在到了此地后在车里给沈怀霄发了个消息,说自己到了,没想到沈怀霄居然是秒回,李烛明问他是一晚没睡还是睡醒了,沈怀霄回答是前者,告诉他自己在和一家要出租的小卖部老板商量门面价格,准备盘下来。
李烛明说,行,他干什么自己都会支持的。
依梁女士的话往里走,短短一条路稀疏的碰见几个熟人,李烛明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有人拉着他的手就要开始回忆那些光屁溜子时期的往事,还有的说自家闺女儿子去大城市的医院工作人生地不熟的希望他可以多照顾照顾,李烛明温和一笑,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在这些人还要说些什么的前一秒摆手说了声再见,便往前走了。
“外婆。”李烛明远远的看见通白一身靠在墙上的小老太婆,梁女士听见了抬起脑袋一眼就看见了他。
李烛明小跑几步到梁女士身边,“开始了吗?”
周围的人李烛明大多都认识,在他来之前梁女士和一些同岁的老太太们聊了半天,东拉西扯的,从天南聊到海北,最后话题落在那躺在棺材里的老胡跟他那不孝子胡枫身上。
梁女士啐了口吐沫,道:“马上了。你回家去,给我带杯热水来。”
李烛明:“怎么了,胃不好受了?”
梁女士斜睨了他一眼,道:“一上午滴水未进,你外婆我嗓子快干死了。”
李烛明不着痕迹的松口气,跑回屋给梁女士把保温杯拿了出来。临出门前,一阵凉风佛过他的后颈,肩膀抖了下,折返回到卧室,将忘记关掉的空调关上,顺带把沉甸甸的书包放到了木椅上。
“为什么走得那么突然?”李烛明看着外婆喝完水,低声问。
梁女士:“他本来心脏就有毛病,他那在大城市拼搏的儿子搁外面欠了钱,前不久都闹到了这儿,把他老子家那门大卸八块,把值几个小钱的的东西全拿了,这人儿就在那帮人拿东西的时候,心脏骤停,瞬间没气儿了,发现的时候手里还握着没打开的药瓶。”
村里的几个二把刀的医生叫救护车把人抬走后,有几个跟老胡生前挺熟的人在他家翻出了一封皱巴巴的遗书。他也没有别的儿子和女儿,他这一死,钱自然都落到了独苗苗儿子口袋里,那封遗书的后半段,字里行间都在悔恨自己的教育方式,最后一段话,话锋却一转,讲起了他很多年前死去的老婆。
李烛明巡视一圈,问:“胡枫呢,怎么没看见他?”
梁女士冷哼一声:“敢出来吗,指不定在哪躲着呢,连他老子的魂都没脸见。”
李烛明微微一笑:“是吗,我还想和他聊聊天呢,可惜了。”
梁女士丝毫没察觉到自家孙子这反常的语气,她被人叫走,像儿时一样嘱咐李烛明别乱走,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他确实没乱走动,李烛明正低头回着沈怀霄发来的消息,就见眼前多了双纯黑色运动鞋,抬起头还明显看到眼前人怔愣一瞬,被他这么盯着脸颊有点热,后知后觉道:“李学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李烛明没什么反应的看着他,摆明写着三个大字:你是谁?
男生戴着眼镜,鼻梁上有汗总是控制不住向下滑,他说一句话就要扶一下镜架,手指顺带抹掉汗珠:“没事……不知道学长还记不记得,读研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学校食堂低血糖晕倒了,是您救了我的。”
“救”这个字未免太沉重了。李烛明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看着男生,平静道:“我记得。低血糖还严重吗?”
崇拜对象突然关心自己,男生心里那颗怦怦乱跳六神无主的小心脏就差蹦出来了,他忙不迭的摇摇头,说“不严重”,咽下一口紧张,将二维码递到李烛明跟前,说:“学长,我叫,臧青连,就就就在一家私立医院实习,离您工作的地方不远,可不可以加个好友?”
李烛明记得村里没有姓臧的,应该是被派到来农村培训的。验证通过后,他盯着臧青连欲言又止的表情,笑道:“我爱人给我打了视频,失陪,抱歉。”
臧青连愣住了。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视频,沈怀霄一个小时前刚跟李烛明报备完,以前有不少人在他身上用诸如此类的招数搭讪,这次也只是看穿了学弟的小心思,趁苗头还不高,索性趁早斩断。
李烛明倚在墙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自家监控,沈怀霄不在,只有一坨六六三堆在墙那块大快朵颐着盘子里沈怀霄新给它添的粮和冻干,饮水机里的水也比自己出门前要多,想来是新换的。
没过一会葬礼就开始了,按照这么多年都不变的流程一步一步进行,李烛明像小时候一样站在梁女士身旁,他身边都是上了岁数的,唯一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藏青连还不是本村的。
地上放着一排长长的鞭炮,等到他们一行人稍稍离远,手里拿着打火机的男人小心凑上前,将鞭炮一端点燃后,踮起脚尖迈着小碎步迅速退到离□□品太平洋一般的距离。
鞭炮在空中炸响,轰隆隆的迸发出呛鼻的烟雾,艳红色的星火点子噼里啪啦响在李烛明耳边。
一堆人大热天挤在着一亩三分地聚在一起蹲着,李烛明蹲在梁女士前面,鞭炮声轰然响起的前一秒,缓慢眨了下眼,刚想扭头嘱咐梁女士别吓着,耳朵上猝不及防的覆上了双粗糙的手掌。他愣愣的听着那些很远很远的鞭炮声,忽然想到,儿时的自己会被突如其来的炮声吓着,梁女士就会这样捂住他的耳朵,把他抱在怀里,一句话也不会说,却震耳欲聋。
长条的鞭炮燃尽后只剩下一地的废墟,李烛明在梁女士抽回手的那一瞬间回过神,偏过脸去看外婆的时候,小老太太只摸了摸鼻子,别开眼,李烛明知道,这是外婆不好意思的表现。
李烛明后知后觉的笑了下,在抬起头想看梁女士的时候,那抹笑容渐渐消失了。
余光里,他瞥见两个神态怪异,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什么的两个人前后走进一个视线盲区,前面那人腿脚似乎不太好,走一步踉跄一下,后面的人则左瞧瞧右看看,身上还背着一个千斤重的书包,等李烛明走到那块盲区时,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马上就要五十的收藏哩,感谢支持与陪伴,承蒙厚爱[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