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 第1章 第一章

农历七月十五，明月高悬，从人间的话来讲，这天叫做中元节。这一日的人们是不出门的，凡人怕鬼，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

彼时民间流传一支童谣：

冤魂鬼，含木核，到你门前走一遭；

深夜半，你莫慌，守灵大仙把灯敲；

守灵仙，打更来，夜半钟声十二响；

银铃晃三晃，众鬼皆随银铃飘。

这不知是哪个大人为了哄自家孩子而编的童谣，时间长了，也就成为百姓口口相传的一段，家喻户晓。毕竟是光靠嘴巴说，免不了中间有些出入，于是民间渐渐衍生出多种版本的。

比如这“守灵仙”，民间的争论尤为激烈。有人说，守灵仙会前来人间寻灵，化作凡人看不见的雾气弥漫在将死之人的四周，而后轻轻地取走雾气笼罩中的魂魄；

另一半人说：这“守灵仙”守的是世间守灵的人，听上去有些拗口，说白了就是个为保活人不受周边野鬼侵扰的神职，乃是爱人的善神。

对于这位仙人的样貌，坊间传闻更是花样百出。其中流传得最广的，说这仙人是个枯瘦的老头，骨骼为忘川边的枯柳幻化而成，身上的血肉乃是死人的怨气糅合忘川之水，故而此仙的血液便是忘川的黑水，与忘川相接。忘川之水一刻不停地流，这仙人也长生不死。

今夜又是家家户户提起这传说的日子，漆黑而伴着浓雾的长夜，无人敢迈出自家的门槛。

“嘘，别怕。”

此时有位少年模样的男性脚步轻轻，刚好经过一户人家——街上空荡荡，万籁俱寂，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无比清晰，衬得屋里说话声愈发的响。少年借着路过的时机往里瞥一眼，屋里头还隐隐约约亮着一支蜡烛，窗子上映出模糊的剪影，一大一小，窃窃私语。

“诶，”少年悄悄地开口，肘肘旁边并肩而行的另一人，“师父，这群人今天怎么都看上去这么害怕？”

被称作师父的人身着一袭黑衣，险些融入厚重的夜色里，闻言偏过狭长的眼眸瞥那少年一眼。

良久，微微挑眉。

“啊，你是第一次，简言生，”不知又走了几里路，师父才开口说话，“你要慢慢习惯，明白么？”

“所以，师父，他们在怕什么？”简言生依旧不明，追着师父一个劲地问，“是我们吗？”

师父没再看言生，只自顾自地往前走，不过也并未忽视他的问题。

他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两个银色的铃铛，递一个给言生。

“上道儿。”

说着，晃晃自己手里的铃铛。

“鬼门不常开，鬼节无人迎；人间未渡无名魂，应我死铃还阴去。”

一段咒念罢，不知是不是心理错觉，简言生还真感觉这大雾消散了些许。

“师父，这就……好了？”

黑衣的男人“嗯”了一声，把铃铛倒过来，只见铃底聚集了一团黑雾，混杂着一团污浊的气体。

他蹙蹙眉，不像是在观察。

简言生又凑上来：“师父，怎么了？抓错了？”

“不是抓错了，”那师父把手伸进铃铛里，抓出那团污浊的气体，“怪不得，我说今天的魂怎么这么混浊。”

“你谁啊？你敢抓老子？！胆大的bi崽子……”黑雾发出奸细的叫声，在手里扭来扭去，被戴着手套的黑衣男一把扣住。

“还记得前些日子人间那事么？说是曾经在杏南街棠东镇这一带作恶的强盗终于死了。”

“知道啊。”简言生一边回答，一边想这十几天前的事和这团东西有什么关系。

听说孟婆没见到那个魂……“啊，这不会是那强盗的魂？”简言生一拍脑袋。

黑衣男依旧垂眼看着手里的一小团东西，嘴上轻飘飘地回简言生的话：“不错，正是。”

手上暗自使了劲，那黑雾被缚得更紧了，又开始吱哇乱叫。

“放开我！不是你谁啊你？！”

黑衣男挺有耐心，等着它叫不动歇菜了，才贴近它。

“我是你上官大人，”他把重音放在“上官大人”几个字上，“我来接你下地府啊。”

不等黑雾再发表什么意见，他已经把这几条魂装进背上的背篓里，不再理会，招呼简言生继续往前走。

这已经是些最简单的工作。

简言生目睹师父刚刚吓唬小孩般的话术，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抓到恶灵也要这样吗？话说回来，要是真得这样，他并非不乐意。

上官寒已经迈着步子走远了，简言生见状，赶紧加快步子跟上去。

师父的竹背篓有小洞，那条恶灵又蠢蠢欲动地探出一个小角——灵魂是一个整体，有拉伸极限，钻不出这些小洞，上官寒每次出来捕灵都背这个筐——简言生伸出手要去戳它。

“嗷……”一声痛叫，上官寒回过头，见自己的徒弟弯腰捏着手指，一下就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非要乱碰，”他撂下一句，往前走两步，想想觉得不厚道，还是转过身来等简言生，“不过，这种级别的恶灵都遭不住，你的法术如何修的？”

“我有在好好学……”简言生妄想在师父面前解释，“我曾是习花草生长之法的，这些阴物我遭不住啊！”

上官寒听得耳朵都快要起茧子，简言生来冥界一年不说，也有半载春秋，经验没积累多少，倒是挺会给自己开脱。习花草之法就受不得魂灵半点侵蚀了？上官寒从没听过，这小子还是第一人。他只好叹口气：“那做什么不肯戴手套呢？”

“闷得慌。”简言生一听师父叹气，装得跟个霜打的茄子一样，跟在后边偷偷搓搓还发痛的手指，眼珠子一转就找了个借口。

上官寒在心里冷笑一声，娇生惯养。

“我是不是得给你做副丝绸手套？”

简言生嘿嘿笑，不语。

上官寒不再说话了，转过头去赶自己的路。今天是他一年中最忙的日子，他只希望少废些口舌。

简言生，不过是个天庭派下来实习的初生神，他的潜力如何，上官寒还不敢轻易下判断，不过他能看出来，简言生，同天庭上其他姓简的一个样——实力不够，还都对自己有点迷一般的自信。上官寒依旧记得那个凶神恶煞的阎王老爷前日来储灵塔里一口气要了七条亡魂的核，说是前一日旁听的初生神记录有疏漏，现下不知如何编排要转生的灵。上官寒细想，通常几十年都不会有人到储灵塔寻魂核，那个粗心的年轻神明怕是要被留底案。

至于魂核，提炼倒是不难。他心想着，又想起今天带的拖油瓶，看到刚刚那个小窝囊废挑剔的样子，上官寒对他学会炼灵核的信心又减少了几分。

想来也是，常年修生长技法的人怎么会乐意碰亡魂的？

中元节正是仲夏时节，夜里无风又闷热，伴着雾气，活像把人关在蒸笼里。简言生仗着自己没有捕灵的经验，不戴装备，两袖清风，上官寒却戴着护腕和手套，还走得飞快。

“师父……”简言生跟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快要跟不上，“我们还要走多久？”

“一晚上。”上官大人扔下一句话，言简意赅。

简言生脚下一软，快要昏过去。

上官寒停下步子等等简言生：“你会腾云或者御剑么？”

简言生抬起脑袋，好像感受到师父一丝心软的迹象。可是……

“不会诶。”

“那你自生自灭吧。”师父撂下七个冰冷的字，扬长而去。

简言生希望的火种熄灭了，只得接受现实。他微微弯下腰，歇息了一会儿，支起身子来要去追前面的人，却发现上官寒停在路中央，不再继续往前走。

简言生了然。

“师父，”上官寒在原地站了足够久，久到足够简言生闲庭信步地走到他身边说话，“有情况啊？”

上官寒用很小的幅度点点头，随后将没有拿铃铛的那只手的食指点向街边的一户人家。

“在那里。”他露出一点怀疑的神色，“怕不是出了点问题？”

简言生顺着上官寒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间很普通的屋子，离街道有些距离，看样子只是最平凡的那种人家，除了看上去孤零零的，其余可真不像会被法器感应的地方。

上官寒正在摆弄手里震个不停的银铃。

“不过这附近还确实是人烟稀少了许多。”

简言生歪了歪头，想不通，不明所以。于是往后退了两步，企图看得更完整一些。

这一看不得了。

简言生拽拽上官寒的衣袖：“师父……”

上官寒回头。

简言生把手指点向屋子的一侧：“我觉得你的法器没出问题……”

上官寒看过去。

房子的侧边赫然用暗红的血涂鸦出什么图案。

简言生颤颤巍巍地往街道中间退几步，咽了口唾沫：“师父啊……那个……我能不能不去啦？哈哈哈哈……哈哈……”

上官寒才不理他，自顾自地捋捋这邪门儿事。

“这附近有这事，怎么没人来反映呢？”上官寒深感奇怪。

“别躲了，”他回头叫简言生，“随我来看看。”

这也不失为一个让他增长经验的好方法。

靠近街坊的门锁得死紧，上官寒上手拉拉门把，心里已经生出些不对劲来——一般人家可不见得会把门锁得这般紧。两人绕着小屋找了一圈，在背对着大街的一面找着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简言生凑上去，看似精细地捣鼓半天，没打开。

上官寒把他拉开，自己对着门踹了一脚。

“嘎吱”一声悠长的调，木门被硬生生踹开了。

屋里没人，漆黑，还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上官寒多年的捕灵经验告诉他，这种阴暗的角落里最容易滋生恶灵，不仅是生前害人的，更多是死后还尚有在人间留痕迹的意志，比之前那强盗一样普通的小鬼难缠的多。这样的情形在上官寒较为清晰的记忆点中，不说百回，至少也有个二三十次，故而他表现得面色不惊。倒是一旁的简言生皱皱鼻子，眯缝起眼睛，一副有些嫌弃的样子。

屋里天花板上结了层层叠叠的蛛网，几只不小的蜘蛛爬在蛛网上，也有几只倒挂下来，借着蛛丝的弹性在空中晃悠，挥舞着它的八条长足。

一只白花花的大肉虫爬到简言生脚边。

“蛆啊！”简言生低头一端详，霎时间被恶心得头皮发麻 ，然后迅速闭上嘴，生怕从天而降一条蛆或者什么别的虫。

“这里不能有死人吧。”简言生很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识相地躲到师父背后。

“都有恶灵了，你说呢？”

“不不不不不要啊，我我我我可以先出去吗师父？”

“你给花施肥不用碰虫子的？”

“天庭上的植物施了法就能长啊！”

“够了，简言生，”上官寒被吵得额头突突地疼，“不要大呼小叫。”

天帝君的小儿子怎么能吵成这样。

简言生很是委屈，他真的发自内心地在求救。

“简言生，你会照明术么？”上官寒等了半晌，直到简言生冷静下来。

“这个会。”简言生如实回答。

“给你自己生一捧掌心火，我们往里去。”上官寒吩咐。

简言生自知抵抗不过，也就如实给自己燃了一捧暖黄色的火。他已经为这个不堪的经历妥协了，就当成凡间事务处理经验罢了。

两人踩着皮质的靴子往里走，硬的靴跟磕在地板上，发出“哒”的响声，在夜晚的空屋子里放大。

简言生真怕里面窜出来个什么无头无尾的怪物。

上官寒捧着一捧银蓝色的火，配合着一番摸索，找到了里屋的门。

他没有直接把门打开。

取而代之的，他摇响了手里招魂的铃铛。

一阵凄惨空洞的哀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响起，一团灰色的东西在屋顶上盘旋。

上官寒用最短的时间端详那团污浊的东西。

没有形状，状态很分散，最重要的是，它很小！

是个小孩儿！